(1)舅兄難婿
不言花燭事成否?隻係妙計準一條。
卻說幾日下來,劉家已差人來過兩回,雖未下定,卻心思可見,隻待麗君一點頭,怕是花轎立刻就能臨門。
連日來,韓夫人與飛鳳斷斷續續地,每日總要來個一兩個時辰,想要勸服麗君,但終歸心裏底氣不足,勸慰時不免支吾起來。麗君越聽越是不理,也不趕人,也不頂撞,隻放個耳朵聽著。二人見麗君如此,也無法,總哭著回去,麗君並非鐵石心腸,淚水卻總在她們走了之後才流。
到劉家第三回登門,是再也按捺不住了,劉奎璧叫了顧宏業同行,並親自送了聘書前來,自定三日後過禮。孟士元一語不發,劉家更加步步緊逼,倒要他個明白說法。
這邊情勢緊張,憾屋震地,那邊繡樓自然也要搖上三搖,卻聽紛紛亂亂,人來人往,蘇娘拉了映雪回自己屋裏,像是有話要說。
麗君乃問榮蘭:“又是劉家來催婚嗎?”
榮蘭嘟起嘴,道:“是啊,每次來都弄得人仰馬翻,雞鴨不寧的。這回好象還帶了聘書來!”
“是‘雞犬不寧’!哪來的‘鴨’?”麗君真被她氣得想笑。
“府裏廚房來的啊!我們府裏又沒有養狗,狗怎麼會不寧呢?”
麗君歎了口氣,再不與她去辯,思及‘聘書’逼婚,不能再拖,卻然靈光一閃,突有一念。
話說回蘇乳娘與映雪,到了屋中,蘇娘很是小心,關上門窗,然後拂住女兒的手,語重心長道:“映雪啊,你伴小姐多少年了?”
映雪甚為不解,反問道:“母親今日好生奇怪,平時總是你叨念給我聽,今天怎問起我來?是一十二年,我六歲進孟府,與小姐同年,她視我如姐妹。”
“正是這句!——‘姐妹’。我們既賣身孟家,就是下人,再難想著規規矩矩嫁個柴夫農漢了。難得小姐對你這般好,這輩子怕是難與你分開了。哎,自從上回兩府提親,我便知小姐這次嫁定了官宦公子,富貴大家了。這也是你的福氣啊!想你陪嫁過去,以你的才貌和小姐的喜愛,必能同歸劉門,共享榮華。”
蘇娘一席話震得映雪目瞪口呆,不想娘親竟暗自為自己在盤算這許多。又思若是小姐依婚約嫁與皇甫家,自己倒是願意服侍小姐和姑爺。實際上從射柳奪袍那時起,映雪在樓上觀之,已暗暗傾心少華了,同歸皇甫才是她心中所願。既已心許,怎作他想,映雪百般不願,隻道:“如今情勢不明,娘你又何必多想。小姐若嫁劉門,我自然跟去,若她執死不從,映雪丫頭願隨主子同赴陰曹!”
“你這什麼話?我今日說與你聽,就是要你多勸勸小姐。想那劉家公子儀表堂堂,家事顯赫,比皇甫少華要強多了,能嫁此婿還有什麼不知足?”繼而蘇娘又悲淒起來,“娘親命苦,少年守寡,無所歸依,隻盼將你帶大成人,能有個好歸宿,到時娘死下黃泉,也有麵目見你那短命的爹爹了……”
“娘親……”映雪憶起自己的身世,念及母親悲苦,聽著也掉下淚來。
隻聽蘇娘又道:“為娘問你,當年你爹病死,我們母女險些流落街頭,是誰救我們一命?為娘全無本事養活你,又是誰好心收留我們,讓我們母女三餐能得溫飽?”
映雪知而不答,蘇娘再道:“若不是他們孟家,你我倆個也活不到今日!如今孟家有難,你即便不為娘親,不為你自己,也該為孟家上下想想,凡事勸著小姐,切不可小情亂義,從旁煽風點火!”
映雪滿懷愁情,默默點頭。待她回來繡樓,卻見榮蘭站在帳前,甚是為難,便問榮蘭:“出了什麼事嗎?小姐呢?”榮蘭指了指闈帳後麵,苦著臉說:“小姐在換男裝呢,不知道又有什麼幺訛子了!”
這時隻見麗君從帳後出來,已然是位白麵書生,手持折扇,翩然一開,儒衫便順勢而起,飄動流光。
麗君道:“榮蘭、映雪,咱們走!”
映雪急忙攔她,問道:“到哪兒去啊?如今家中還有外人在,這會子怕是出不去的!”
麗君笑道:“誰要出門了!我正是要去會一會‘外人’。”說完便疾步走了。
榮蘭、映雪在後麵跟且不及,映雪大喊:“麗君別去!”,榮蘭邊追邊道:“這下要捅破天了!”
追到近大堂門口,二人見麗君一下停了下來,然後飛速躲到廊柱後麵。映雪朝門口看去,原來管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麗君眼珠一轉,向二人道:“映雪你去引開福伯,榮蘭跟我進去。”
映雪大驚,正色向麗君,道:“麗君,我不管你要做什麼也好,總之是行不通。老爺和劉家的人現今就在裏麵,你不得老爺吩咐就這樣闖進去,可知道後果嗎?”榮蘭也道:“是啊,是啊,我們快回去吧!”
麗君卻顏色平定,道:“我自然知道。今日非但劉家行聘之人在,劉奎璧也在。你們不記得我見過他嗎,我今日便要難他一難,說不定能打消他的迎娶念頭也未可知。爹那裏必是要怪罪的,這我也認了,隻希望把握機會,一擊即中。”
映雪本是一心反對的,但聽到能令劉奎璧退婚之類的話,卻立時轉了心思,向麗君道:“那你千萬把握,映雪隨你一搏了!小姐要我們做什麼?”
“嗯,你謅個謊騙走福伯再繞回來找我;榮蘭,隻要你宣一句話就行了……”
“小姐,你停!”一旁的榮蘭倒急了,“你們瘋啦!我可還沒答應呢!老爺非剝了我的皮不可。”
“剝什麼皮?打老虎呀?”這時後麵有人發語,嚇得麗君三個險些喊出聲來,卻是子儒,“你們三個鬼靈精又在商量什麼鬼點子?”
“哪還有什麼鬼點子?都叫你這鬼嚇走了!”榮蘭氣道。
於是麗君話峰一轉,向子儒道:“確有一計,還請你這鬼幫忙。有人不願做鬼的,我看過兩天就賣出府,讓她自己做人去好了。”
榮蘭滿臉的不情願,道:“仗勢欺人嘛!聽小姐的就是了!”
再說大堂裏劉奎璧和顧宏業端坐,孟士元正在為難,卻聽有人宣道:“少爺和表少爺到了!”廳堂中人人不解,孟士元更自揣度:“什麼跟繞口令似的,哪來個‘表少爺’?”
隻見前麵進來的是子儒,後麵引進一人,劉奎璧看不分明,卻見一道橙影度入眼簾,屋內頓時生氣勃勃。可巧,今日孟士元和顧宏業同穿的是灰色長衫,劉奎璧一襲寶藍錦袍,孟子儒通身水藍綢褂,一片冷色,於是麗君的橙色儒服一飄進屋來,自然暖意融融,好比春風。劉奎璧驚道:“你,是你,魏公子!”
麗君乃翩翩有禮,上前一一問安:“員外大人!劉公子!舅父!”
“這位公子是?”顧宏業便問孟士元道。
“這個,他,你是……”士元此時措手不及,已是瞠目結舌。幸子儒解了圍:“回顧員外的話,他是我的表弟魏子尹。”劉奎璧眼裏一亮:果然是他!
“哦,表親。那,奎璧,這就是你的表舅爺啊!”顧宏業道。劉奎璧連稱:“是,是,今後咱們都是一家人了。”
孟士元此時表情甚是複雜,一邊難色向劉家人,一邊怒氣向麗君,便道:“見也見過了,你們還不下去!”
麗君恭敬道:“是,不耽誤大人和舅父談正事,小輩退下了。員外大人、舅父大人告辭!劉公子,告辭!”
士元見她說完便轉身走了,不知她胡蘆裏究竟賣的什麼藥?本以為麗君闖來即使不大鬧一場,也要給劉家一個下馬威,沒想到無風無浪,平安收場?
“孟大夫?……孟大夫!”
“啊?怎麼了!”
士元出了半回神,這才聽見顧宏業叫他。
顧宏業道:“孟大夫真是好福氣啊!有個這麼俊秀的外甥,想必令千金也是如此的嬌容絕色了。”
士元道:“過獎,過獎了!”……“唉?這劉公子怎麼不見了!”猛然瞥見顧宏業席後無人,孟士元大驚道。
“呃,非是失蹤。奎璧已請過辭,剛才還向孟大夫您揖禮呢,孟大夫沒瞧見?”
士元乃道大不妙!
卻說麗君快步出了廳堂,卻慢行花間,後麵趕上一人,正是劉奎璧:“魏公子,慢走!”
麗君方才明明向劉奎璧使眼色,現在卻故意疑問道:“劉公子怎麼也出來了?”
劉奎璧憨笑道:“免得耽誤他們長輩談正經事!”接著追加一禮,又道:“你我真是有緣,不想如今就要作親家了。”
麗君淺窩一笑,還了一禮,道:“確實有緣。一逢樓台前,二逢雲波上,三逢豔開間,四逢……”
“四逢嗯……花燭外。”劉奎璧原要說“洞房外”,不知怎的,和‘表舅爺’一起,竟似變得文雅起來。
“那今日,表舅爺倒應考考妹婿你才是。”
劉奎璧有些錯愕:“考我?要考什麼呀?”
麗君這時撐起‘表舅爺’的架子,道:“妹婿你這就不知了,我可都是為你好。外人都曉我這個表妹是才貌雙全的,孰不知她才高自許,也是驕傲得很哪!思你今後歲月怕是不好受的……”說著咋咋搖頭。
劉奎璧倒急了:“這怎麼說?”
麗君倒吸了一口涼氣,假作懼怕狀,又道:“妹婿呀,我還是叫你劉公子的好。可聽說過蘇東坡的故事啊?”
“聽,聽說過。”劉奎璧假充道。
麗君見他不知,更是誆起來:“宋朝人蘇軾,號東坡居士。本來也是達官顯貴,盛極一時,卻隻因身邊女子太過驕傲,弄的聲名不濟,抬不起頭來呀!卻說他有個小妹,自視才高,鄙夷男子,嫁人那天,還要出三道題考新郎,若答不出,便不許進洞房,如此鬧了三個月,竟鬧得天下人盡皆知。”
“哦?”
麗君見劉奎璧已然生恐,便又加勢道:“還有,蘇東坡有個朋友,叫陳慥的,娶了一妻,潑辣無雙,三天兩頭就要丈夫下跪,有時還要指刀揮棒的,甚是凶惡,每每要蘇軾去同跪,方肯罷休,人稱其妻‘河東獅子’。‘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就是說此了。”
“真有此事?”
“確有其事。哎,偏偏我家表妹最愛聽這故事,怕是心中羨慕得很呢。然她才氣更高,譽滿昆明,怎好叫前人比下去呢?到了你們新婚之夜,不出個十題,也要有八題,若是劉兄不能盡答,這個……”麗君瞟了一眼劉奎璧,接下去說:“早聞劉公子武藝高強,射柳斷繩,不過,這夫妻倆打起來,沒完沒了,日天日夜的,劉兄也不能總在家看著,到時仔細連房門也進不去,還打作甚……”麗君又忍不住一笑,道:“劉兄還是早尋個代跪之人,也好少些事端。要不然……”
麗君故作疑竇,突然往假山前領了一步,劉奎璧也跟上前一步:“要不然怎樣?”
“湓!……”頓時涼水一盆,澆滿全身。
隻見子儒從山石後頭出來,大呼道:“哎啊,妹夫,怎麼是你呢?我正在澆花,妹夫,妹夫你沒事吧?”
再看麗君,已躲出八丈外笑去了。
“沒……沒事。”劉奎璧已傻了眼,卻還記著剛才的話,便欲問,麗君道:“要不然便是如此。河東獅吼,通體全涼。”
“說的是,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這日子可不好受!話說回來,我妻本是大家閨秀,溫柔識禮,自從進了我們孟家就像換了一個人,凶悍竟如河東獅,為兄我是叫苦連天。想必是我娘給寵壞的,麗君那就更是放肆,隻怕這叫家族病也說不準。”子儒也幫忙嚇唬道。
“憑劉公子之門弟人才,實可謂乘龍快婿,孟家自然求之不得。反之劉兄,我們同是外人,孟家這夾生小氣的,我就為你不值了!”
“簡直就吃了大虧嘍!”
麗君拽了子儒一下,怕他說得太過了。
那劉奎璧一臉的可憐相,哪還有話說。卻見那邊映雪已找過來,後麵有個丫環喊道:“小姐!老爺那邊要尋劉公子了,叫劉公子速速回去!”
劉奎璧用袖擦了擦臉上被潑的水,走近映雪,道:“孟小姐,在下今日先告辭了!”說著再向麗君、子儒恭手一別。
(2)曲誤反語
“夫君有禮!我昆明才女是先禮後兵,蘇小妹三難新郎,我孟麗君要百阻惡夫,不答完這百題長卷,休想進得了門!”
“何必受此難呢?我家有小妹,相貌同我,妹婿可滿意呀?”
“婚書已上京,人已盡知曉,難不成你這畜生此時要退親嗎?”
是夜,劉奎璧從噩夢中驚醒,憶起夢中的孟麗君、魏子尹和劉捷的話,不禁冷汗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