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感如他,驕傲如他!
唐伯虎流著淚使勁拍了拍徐經的肩膀,舉起壇子道:“為咱們這一對難兄難弟幹杯!”
徐經嗚咽著大口飲著酒,但,愁腸太多,肚腹,終究,盛裝不下,他被嗆的咳嗽。
唐伯虎哈哈大笑著說:“你瞧瞧我們倆,原先來京時都帶著父輩的殷殷希望,可如今呢?莫說是那甚麼狗屁名節!功名!低頭瞧瞧,身上就連一塊好肉都沒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我連自己的身體都保不住,更遑論其他?我們欠他們的,縱然是十輩子……也……也還不清了!”
徐經下意識地撓了撓腰間受傷最重之處,哭的愈發波濤洶湧。
唐伯虎亦是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道:“你們可知,我們在那獄中,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洟泗橫流!皮開肉綻……那些個如狼似虎的劊子手!縱然是十八層地獄,也無這般煎熬苦楚!”
看著似孩子一般哭作一團的他們,我的心似被狠狠揪起來一般,疼到骨子裏,卻無力安慰,隻有讓他們哭,讓他們放聲大哭,才可將積壓數月的哀怨、苦楚、心酸、不甘……等等等等的情緒釋放出來,不然,難道要像程伯父那般,鬱結於心嗎?
唐伯虎拍打著桌子道:“都是他們!都是他們!焉知我們在談笑之時,已成了旁人的眼中釘?心懷不軌之人明明側目在旁,你我卻依舊從容晏笑,而已然不知,我們已在虎口!已在虎口哪!”
我皺眉看了一眼鸚哥,他亦蹙眉對著我點點頭,看來,他們二人還是知曉了這背後之事,兩次入獄我們都瞞著,卻不曾料到,他們還是知道了。
麵對曾經至親至近之人的背叛,又該是如何痛徹心扉?
“直夫,你最後為何要改口?他們又為何會把你們三人關入一處?”王守仁突兀地問道。
原本正大哭著的兩個人齊齊怔住,其餘諸人皆看向王守仁。
徐經急急抬手欲去拿酒,卻將酒壇摔落至地上,刺耳的聲音瞬間劃破一室的寂靜,徐經手足無措地欲再去拿另一壇,手卻止不住地顫抖,他索性拿手去抓盤內的菜,好似必須要拿個東西將臉遮住,將嘴堵住,才可心安。
“為何?”王守仁又問道。
徐經猛地一拍桌子道:“你莫問我!你莫問我!我甚麼都不知!我甚麼都不知!我都該離開了,你還這般逼我!我都該離開了……”說罷又嗚嗚大哭起來。
我心下早已不忍,欲開口勸誡,李石楠搶先一步道:“伯安,莫問了,事已至此,多問無益。”
隻覺越來越壓抑,越來越悶熱,起身將剩餘未打開的窗子全部打開,再不怕甚麼人聽到我們之言會笑話,都已到這般情狀了,還擔憂別人笑話嗎?
“所謂的‘真相’都隻是暫時,曆史自會給你們合理的評判,看開些,日後,在史冊上,你們定是依舊會有好名聲,百千年以後的人亦會記得你們的美名……”我想勸誡,卻已不知是否可再多說。
唐伯虎哈哈大笑著,從未見他笑的如此狂放,如此不羈,如此哀慟,他使勁地拍著掌道:“好一個曆史自有評判!真是好一個曆史自有評判!”
他睜大著雙眼,眼中的血絲如蛛網般糾纏錯綜,籠罩其中的,似是發泄不出的憤懣和恨意。
他冷笑著:“哈哈哈!曆史?名聲?可……名垂千古能怎樣?美名遠播又如何?抱負不得伸,才華不得施,要那握不住的名聲又有何用!”
修長枯瘦的手指指著窗外道:“你們瞧瞧!你們瞧瞧!那科考也配我唐寅去竊題?簡直是撕破天的笑話!瞧瞧那些自以為是的人!瞧瞧他們!哈哈哈!以為給我個小吏做做就是抬舉我了?我呸!縱然是要了本公子這條賤命,也不受這般侮辱!去他娘的小吏大吏!老子就是辭絕不受!焉能奈我何?”
碗筷的破碎之聲,如轟雷。
放蕩功不遂,滿盈身必災。
翌日一早,原本,眾人要去給徐經送行,卻不知,他已連夜離去。
隔了一日,天剛亮,阿九披頭散發地奔入院子,哀嚎道:“姑娘!姑娘!唐公子走了!”
我心一沉,問道:“何時走的?”
她急急搖頭道:“我……我……不知……方才睡不著……想去廚房幫襯……無意聽夥計們說的!”
待急急趕至唐伯虎所在的客棧時,果不見其人,掌櫃滿臉鄙夷地說其昨日一早便已退了房。
阿九早已哭成了淚人,伏在我的肩頭不斷啜泣,素馨在旁哭的更甚,嘴裏直嚷著“世間男兒多薄性”……
“鳶兒,伯虎是昨日傍晚走的,他在獄中之時聽聞程大人說起家鄉齊雲山壯麗景色,便準備去暢遊遍覽一番,你放心,他已放下……讓把這個給你,”鸚哥說著遞給我一封信。
打開來,隻一行字——天涯何處無芳草?本才子去也!
我欣然一笑:“這,才是我認識的,唐伯虎!”
程伯父的頭七已過,程伯母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震驚的決定——舉家南下,隱歸故裏,也就是,再不與京城諸事有任何牽扯。
拖著沉重的步子回院,卻見近幾天日日夜夜都陪在阿九身旁的素馨滿臉喜色,眼瞼依舊紅腫如金魚,笑起來,就隻剩下了一條縫。
與她麵同樣表情的,是二姐,相較於素馨和二姐,除麵上少了一層紅暈外,其餘皆一樣的,是姐夫。
我皺眉走上前去,一顆心卻提到了嗓子眼。
“鳶兒……我……”姐姐的麵上愈來愈紅。
素馨在一旁急的直跺腳,臉頰卻也是漲的通紅,姐夫亦是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