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去獄中見他,除了被拷打的外傷,精神明明好好的啊?
好似我隻有不斷的說,不斷的說,才能讓鼻中的酸澀消減些。
自打進屋看到程伯父,我便知道,今日所帶來的吃食他已然再無法吃,近兩月的牢獄之災已讓他的身體再無法像從前一樣,若是吃了這些,才真的是催命符。
婦人隻仔細而小心地端出那碗小米粥,簡單地喂了程伯父幾口。
“老爺,焦大人派他府上的大夫來給你診脈,”程伯母無波無瀾的聲音自外間響起。
程伯父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道:“患難始見真情!”
“女眷們都回避吧!”程伯母囑咐道。
我今日著了女裝,那家童的裝扮,是我永遠的傷,自是亦去了裏間回避。
忽覺鼻尖縈繞一股腐臭難聞的氣息,屏住呼吸,想,或許,是大夫給程伯父傷患處所貼的膏藥吧!
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歎息道:“程大人這是癰毒侵體,如今已成擴散之勢,哎!待老夫開幾副方子,大人且吃吃看吧!”
我雖不知這“癰毒”究竟是何,但程伯父額上豆大的汗珠,掩在被中卻清晰可見不斷顫抖的雙拳,幾乎快要凝結在一處的眉心,緊抿的嘴唇,不斷顫抖的牙齒,大碗大碗喝入的茶水……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我,程伯父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翌日再來,程伯父已是惡心嘔吐,頭痛欲裂。
次日,至高燒不退,意識模糊。
這幾日,先生、楊老爺以及馬大人等人皆將自己府裏的大夫派過來診治過,大夫診過後卻都是連連搖頭讓府內諸人置辦後事。我有一種錯覺,仿佛這些人前來隻為給程府裏的人傷口上撒鹽,還嫌他們不夠痛,還嫌他們不夠苦。
本是酷暑,本是盛夏,程府裏竟然連一絲知了的叫聲都沒有,讓人絲毫分不了神,忘不了憂,隻能聚精會神、一心一意地等待死神的來臨。
低頭攏了攏裙角,漫步在這片枯樹林之中,心,亦如此景。
此處原是一片桃樹林,年前剛與程伯父商議,待開了春,桃林開花,讓他賞我些桃花填枕頭,做香囊,他卻說做桃花餅亦或桃花糕才妙……去年秋來,送完信自程伯父家離開之時,程伯母給了我一大截桃樹枝子,說既能辟邪消災,還能給姑娘家招來好夫婿……去年此時,炎夏,就是這個時節,這個月份,程伯父邀我來此處賞桃,雖雅稱是“賞桃”,但我們兩個都知道,就是敞開肚子吃桃。
他說:“鳶丫頭,你若是多吃些小老兒我推薦的吃食,定能長的似我這般又高又胖,圓滾滾胖嘟嘟的看著喜慶!”
我卻撇嘴道:“別!程伯父,我看鳶兒還是嬌小瘦弱的好!”
如今,我的個子果真躥高了,他,卻病臥在床了。
屋內的腐臭味越來越重,越來越濃,我們都知道,程伯父的身上正在潰爛,正是在那潮濕悶熱的獄中,傷口無法愈合,感染所致,但是,這一切,又能怪誰呢?愚弄人的命運?冷血冷心的皇上?刑部審案的官員?拷打的獄卒?咄咄逼人的言官?覬覦其職位的傅瀚?助其叔叔的傅物華?罪魁禍首……我?
第三日晚上,無論他們怎樣勸說,我都鐵了心的不回楊府,我知道,第四日,便是程伯父魂歸天際之日,我必是要陪其一道度過,他雖早已無法下咽美食,但我可以說給他聽,因為他,隻有聽到各處的美食時,緊繃的麵部才是些微放鬆的,混沌的意識才是有些清醒的。
我隻不耐煩地催促鸚哥回去,莫再要一遍又一遍地催我與他一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