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不得唐伯虎和徐經,一得知他們已被放出,我便帶了一籃子的吃食急急趕往程府。
轎子剛一入程府所在的胡同,便襲來一陣陰森之氣,我掀起轎簾,抬頭看了看正豔陽高照的天,這明明是盛夏炎熱的正午,明明是繁華熙攘的京城。
胡同口傳來一個老嫗的聲音:“如今程府都出這檔子事了,還有這麼華麗的轎子前來,咱們躲都躲不及呢!還有人上趕著來,真不知是哪家的傻老爺!”
另一個老嫗連連稱是道:“可不是?也不知道咱們究竟是倒了幾輩子的黴,攤上和這種人做街坊鄰居,以後說出去,哪裏還有臉?”
她們那響的直可以衝破雲霄的聲音似鐵錐般直直刺入心底,在悶熱壓抑之中爆發不得,皆被壓製著蒸發成水珠簌簌而落。已記不得史書所載程伯父究竟是因何病而死,因何因而亡,明知死亡近在咫尺,卻無力與其拚爭的無力感充斥著我每一個毛孔。
轎子吱呀而停,我緊緊抱著飽含我所有感情的食盒邁入府中,一路,如入無人之境,既無門房,亦無家丁。
終於在一棵已衰敗了的柳樹下看到一個四五歲卻滿身泥汙的孩童,我上前問道:“請問你家程老爺在何處?”
孩童抬起一雙滿含警惕的眸子,搖頭道:“我不認識他!”
我急急解釋道:“就是程敏政程大人!這府裏的老爺!”
他的頭卻搖的似這裏的每一個孩子幼時都曾玩過的撥浪鼓一樣,嘴裏直嚷:“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
“武兒!怎麼回事?我就去了一會子功夫,你就跑不見了?還嫌府裏不夠亂是不是?”一個尖細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那孩子又甚是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遠遠地繞開,向我身後跑去,炫耀似地道:“娘,我聽你的話了,給旁人說了,我不認識爹!”
轉身,眼前的是一個三十多的婦人,憔悴而又哀怨。
與那孩子一樣的眸子,一樣的警惕之色,厲聲問道:“你是誰?”
我直說道:“夫人,我是程伯父的小友,名喚鬱鳶,聽聞程伯父歸家了,特來拜會探望,還望能通傳!”
婦人麵上的神色放鬆了稍許,聲音卻絲毫不容置疑:“稍等!”
留給我的,是她和那個孩子牽手而去的背影。
“老爺病了,情形不甚好,你莫探的太久!”那婦人回來後帶著我向後院走去,麵上,寫著滿滿的絕望。
我疾步跟上她的腳步:“大夫可有說是何病?”
婦人冷笑一聲說:“大夫?現如今哪裏有甚麼大夫?連府裏的下人們都跑光了,更遑論甚麼大夫了,你可瞧見,我們程府的牌匾上隻有兩個字——晦氣!哪個大夫會來沾染?”
我被堵的一句話都接不上來,不甘心地說:“我先去瞧瞧程伯父,瞧完我就去請大夫!”
婦人又是一聲冷哼,抬眼瞟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兀自向前走去。
入得屋內,原本已顯老態的程伯母更顯蒼老,鬢間的青絲皆已花白,浮腫烏青的雙眼似蒙了厚厚一層濃霧一般渾濁不清。
行禮,讓座,一切都似木偶人一般,既無喜悲,亦無聲響。
將這一切打破的,是一個才兩三歲光景,稚嫩小女孩的聲音:“你這食盒子裏頭裝的是什麼?”
我捏了捏她消瘦的臉蛋,笑道:“一會告訴你,好不好?”
她睜大圓圓的眼睛,咽了咽口水,急急點頭。
“咱們都下去吧!老三兒,你留下照看老爺!”程伯母起身而去。
方才引我進來的那個婦人應聲答應。
看著躺在床上麵露痛苦之色卻強忍著的程伯父,我抑住眼淚,笑著問:“程伯父,我給您帶了些好吃的,要不要嚐嚐?”
他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神瞬間有了神采,但聲音中卻依舊透著痛苦:“好!”
我笑著一一給他介紹:“程伯父您瞧,‘水陸宴’的煠鐵腳雀、‘玉膾齋’的柳蒸煎鰒魚、‘饕餮居’的鶯嘴筍燒豬肉、‘炊金爨玉’的玉郎等蔴姑……您上回不是給鳶兒說‘稻粱謀’的小米兒粥最是正宗了嗎?我上回去嚐了,還真是絕了!快嚐嚐!其實……鳶兒本來還想去‘珍饈坊’買仙桃戲鯉魚呢!但是……他那鋪子背叛我們鋪子,與我們斷了合夥,鳶兒就賭氣再不去他們那處買了!還有上年東邊街頭新開了一家‘珠翠珍’,不知程伯父可有去嚐過?我也是聽旁人推薦的,說他們家的鮮蝦丸子真真如珍珠般滑膩飽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