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一白其人(2 / 2)

段延熙一麵拉我過來坐下,一麵笑吟吟道:“你方才說什麼,你覺得哪隻雁畫的好?”我餘光瞥見許淳看過來,心想戲弄他一番,偏不教他看,便麵對著他打開畫,有心擋了個嚴嚴實實,一麵道:“這隻將飛欲飛的,翽翽其羽,活靈活現,線條與神采,都稱得上一絕,我看過一白山人的所有雁裏,這隻我最喜歡。”忽覺段延熙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這幅畫上,抬頭看時發現他正掩著嘴,極力掩飾笑意,對麵的許淳也一副洋洋得意神色,撇了撇嘴道:“表姐抬舉了。”我不解他話中含意,疑惑看向段延熙,他終於忍住笑意,手扶在我肩頭,“喏,你不是一直想見見一白山人嗎?”又轉頭對許淳道:“你一直不許我說,如今可是自己承認了。”

我腦中轟然一聲,霎時間有點呆滯,腦袋遲遲的反應出他話中的意思,呆呆轉向許淳,他朝我拱拱手,嬉皮笑臉道:“在下許淳,字一白。早年遊曆時畫過幾幅畫,承蒙朋友們抬舉罷了。”段延熙道:“他不許我對旁人說,說是怕人覺得他老,覺得他有才無貌。”我還是有些呆,完全不能把我想象中歸隱山林超然脫俗的老人同麵前這個錦衣玉食眉清目秀的青年掛上鉤,陸白術不是說他是紈絝嗎?這邊廂許淳已接道:“自然不能說,我還未娶媳婦呢。再說爺爺好清靜,說了該有人過來堵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多少深閨小姐大家閨秀喜歡我。”說了餘光瞥瞥我,我臉登時像火燒,深覺這裏實在沒法繼續呆下去,正打算速速告退,那邊他突然粲然一笑道:“表姐若喜歡,我大可再畫幾隻展翅欲飛的雁送給表姐,表姐意下如何?”我心想不要白不要,便訕訕答道:“自然是要的,別忘了蓋一白山人的印章,我好拿去賣錢。”一麵站起來拿了畫速速告退,留段延熙笑得樂不可支,拿此事取笑了我好久。

後來過了許久,才收到許淳派人送進宮來的大雁,簡單的宣紙,青山隱在薄霧輕嵐中,寥寥幾筆勾勒出的江邊,兩隻展翅欲飛的大雁畫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比之那幅秋浦落雁圖,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旁淋漓行楷幾行小詩,末了一枚朱砂小印,款款落著,許一白。

連著幾日都是秋高氣爽的好天,內務府總管高德送來了新培育的菊花,黃的紫的紅的粉的好不熱鬧,又有稀罕的綠菊墨菊,便是我在燕王宮也未見過這麼些絕世稀有的菊花。高德放下菊花時笑眯眯對我道:“娘娘,陛下說了,這最好的菊花,還得在禦花園裏。”這是勸我出去走走,段延熙近幾天忙的厲害,也再沒空拉我出去走走,我已數日不曾踏出過宮門了。我不欲出去招惹是非,侍歡卻在一旁攛掇,說是榮妃如今對我頗有幾分忌憚,不會主動來招惹的。我見她一雙秋水眸亮晶晶的實在惹人愛,天氣也可心,便索性出去走走。

未央城雖建成已逾百年,卻巍峨壯觀,高大雄偉,堅不可摧,我進宮這些日子,還從未看過全景。平日裏我和段延熙隻在禦花園中閑逛,我生性喜靜,不欲去那些人多的地方招惹是非,段延熙心照不宣,有意隻帶我去那些偏僻幽靜的地方。可侍歡喜歡熱鬧,我想著今日不若便遂了她的意,也去那些我沒去過的地方瞧瞧,便刻意隻帶了侍歡一人,由著她七拐八拐的,竟拐到宮裏的內書房去了。

內書房其實是個頗坎坷的地方,若是遇到不喜歡內侍讀書認字的帝王,那便形同虛設,好在段延熙是個非常喜歡身邊的人肚子裏有點墨水的皇帝,是以今朝的內書房鼎盛一時。內書房隸屬司禮監,太監與宮女分開教習。說來這裏一般是不會有妃嬪踏足的,我本也不想露麵,可我卻聽到了一陣琴聲。琴並不是什麼上品,卻也鳴聲清越,曲子是首頗歡快的春江花月夜,這人輕攏慢撚,細細弄來,卻無端平添幾分悲切。我靜靜立在那裏許久,聽著春江明月初升,一葉扁舟,一點漁火,在月下隨水漂浮,寒梅迎霜傲雪,疏影弄月,暗香輕度,孑影徘徊,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這不是支淒清哀傷的曲子,但鳴聲漸漸,哀思淺淺,去國懷鄉,背井離鄉,別後相思之意,盡在裏麵了。我駐足半晌,直到侍歡訝然低呼一聲娘娘,才驚覺淚流了滿麵。

我自覺失態,慌忙拭幹了淚,平複半晌,對侍歡道:“侍歡,我要去見見這彈琴之人。”侍歡驚疑未定,連連道:“好,好,奴婢這便傳他來見娘娘。”我拉住她,徑直往前走,“不,我親自去見他。”

我是個最沒用最懦弱的人,過往的記憶太慘痛,便一向選擇逃避,我如今落到這步境地,不能不說是由一曲琴音所起,是以自從來到吳國,我再沒碰過琴一下,段延熙也曾幾番引導試探過,想讓我想起從前彈琴的記憶,都被我搪塞過去。他心心念念的是從前那個尹澈秋,可我如何還能是從前的尹澈秋。我是害怕,也執意逃避,可我依然能聽懂琴曲中的情感,依然會被打動,依然情不能自抑,何況此人的琴技,何止比我高超一星半點,我怎能忍住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