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真正走近前的時候，卻實實在在大吃了一驚。庭中灑掃的幹淨，滿滿堆砌著一叢叢九月菊，黃的燦爛，白的清高，千姿百態，競態極妍。日光灑的均勻，天邊浮著幾朵雲彩，密密匝匝的菊花叢中，有個女子靜坐其間，玉指纖纖，正低頭認真撥弦。藕色二色金庫錦的衫子襯得她膚如凝脂，蓮青色的裙擺上精致銀線繡了幾朵青蓮，烏黑雲鬢上隻簪了兩支碧玉簪，明眸皓齒，螓首蛾眉，鮮妍明麗，唇邊笑意嫣然，若說榮妃豔冠六宮，豐腴華麗中更帶嬌媚婀娜，我麵前這個女子便是明豔動人，麗質天成，笑起來若三月的春花九月的秋水，綽有餘妍，竟不輸榮妃半點。我心裏不由暗歎一聲，段延熙好豔福。
是了，即便我認不得這女子上等羊脂玉的簪子，也認不得她身上二色金庫錦的衣裙，單看她身懷六甲的模樣，一眼便知她就是素有臨滄第一才女之稱的瓊貴嬪夏玫若。段延熙道她性情溫婉，與世無爭，雖是個玲瓏心肝晶瑩剔透的人兒，卻從來天真嬌憨，不欲以惡意揣測旁人。六宮中唯與同住的郭淑容交好，是以進宮來我從未見過她一麵。今日一見，方知什麼叫才貌雙絕。
而今日一見，我也終於明白，陸白術提到她是，吞吞吐吐幾番，還是說出她有三四分像我。今日我終於見到她，見到她低頭靜默含笑奏琴的模樣，方知陸白術為何吞吞吐吐，她像我的，何止那三四分。
像的並非是容貌，若比容貌我便是再年輕個三四歲也及不上她的麗質容光，若真要深究，也隻有一雙眼睛神似，可正是因為像的並非容貌，才教人格外恍惚。好像兩年前月色皎潔的夜裏，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女子端坐於大殿之上，滿殿的人，滿殿的酒香，一盆盆菊花也開得這樣的盛，那女子專心奏琴，麵無懼色，心無旁騖，那時她也如此不知世事，以為真憑自己一張嘴就可挽救山河傾覆，談笑之間城池歸複，她便當真以為是她一人之功。當時的月光輕柔的像一聲歎息，落在她錦衣華服的肩頭，就如今日昀昀的日光也這般溫柔的灑在夏玫若身上，她嘴角笑意清淺，卻深深刺痛我的心。
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立在牆邊的陰影裏，半片屋簷將我們隔成兩個世界，好像兩個我，過往的我活在大好的陽光下，現今的我活在最深刻的陰影裏。
可她如何能是我？她得寵得子，若不是我的到來，她會永遠是這宮裏最最盛寵的瓊貴嬪，再有幾個月她便會誕下龍裔，從此高枕無憂。
有人毀了我的日子，我卻又毀了她的。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可這盛寵的瓊貴嬪娘娘，此時竟在內書房庭院中的一張石桌上彈琴，身邊圍著一群梳著雙丫髻的小宮女，個個不過七八歲的模樣，嘰嘰喳喳活蹦亂跳，圍著她嘻嘻哈哈玩得不亦樂乎，而她在這鬧鬧騰騰的氛圍中遺世獨立，恍若瑤池仙子，微笑著靜靜彈琴。
“娘娘，這曲子真好聽，叫什麼名字呀？”
“這曲子**江花月夜，講的是春江月夜，潮起潮落，月光皎潔，花林靜晚，汀上白沙裏臥著兩隻鴛鴦，先生讓你們體會，鈴鐺你可感受著了？”
叫鈴鐺的小丫頭一知半解，懵懂點頭，道：“嗯！娘娘彈得真好！”
她嫣然一笑，就此停了手，刮刮那小丫頭的鼻子，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來一顆糖喂到她嘴裏。抬頭時看見我靜靜立在牆邊，愕然了片刻，立即起身走進幾步，待到終於看見我周身的形容，不由大驚，麵色凝滯了半晌，連忙俯身行禮，“嬪妾不知珍妃娘娘大駕，有失遠迎，請娘娘恕罪。”又招呼著小宮女們給我行禮，小丫頭們便站成一排，規規矩矩的蹲下身去，聲音清脆甜美，齊齊道：“珍妃娘娘萬福金安。”我知她聰慧剔透，一眼便知我是誰，見她行動不便，趕忙微笑著伸手去攙扶，“瓊貴嬪多禮，原是我循琴聲而來，未料及竟是貴嬪在這裏，貴嬪琴技堪稱一絕，本宮一時神往，不料驚了貴嬪，合該賠罪才是。”又朗聲道：丫頭們也起來罷。”她低著頭微微笑了，“娘娘著實抬舉，若論琴藝，嬪妾如何及得上先太後娘娘和前燕國王後呢。”我心下一沉，麵上笑容一時有些凝滯，聲音卻不變，“貴嬪見過燕國王後？”她一時笑得有些羞赧，“未曾見過，隻是嬪妾常聽陛下提起燕王後琴聲天下獨絕，念念不忘，可如今王後已仙逝，實為遺憾。”我心頭苦澀，一時無言，她此時正轉過頭去，未曾發覺，因為此時從房子走出一個女子，一旁的小丫頭便都嘰嘰喳喳的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