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瓊華宮的第一個晚上，雲錦的枕被鋪蓋，身下鋪著天鵝絨的墊子，我卻夜不成眠。一旁的段延熙已經睡熟，呼吸均勻而綿長。我低下頭去端詳他的睡顏，那是和司越多麼不同的人啊，他棱角分明的臉上總是寫滿熱烈的關懷與欣喜，那明亮璀璨的眸子裏蘊藏的光芒攝人心魄，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毫不掩飾的甜蜜與愛意。睡覺的時候，一定要緊緊的抱著我，束縛著我。
我從未感受過這樣熱烈的喜愛與占有，小時候因為怕黑，睡覺總是束手束腳的，又不喜歡懷裏抱著什麼，後來嫁給司越，司越從小受的是何等嚴謹的禮儀，夜裏翻身都極少，兩個人便都是規規矩矩各睡各的，偶爾拉著手睡著了，也總會被我掙脫。如今每夜被他抱著睡，我剛開始難受的不得了，總是趁他睡著了偷偷掙脫了才能安然睡去。如今習慣一點了，卻也總是睡夢中不知不覺掙開，他卻仿佛一點也不介懷，每夜仍舊摟著我睡了，夜裏被掙脫，也不再摟回來，兩個人相安無事，有時一覺到天亮，也難免會躺的橫七豎八的。不知不覺也都一一習慣。
今晚月色很好，朦朧月光透過窗紗照在地上。我聽見院中樹葉搖曳的聲音，有微涼的風透過窗。我輕輕起身，擁被而坐，以手支頤，滿頭長發垂落肩頭，仿佛當年那人將我輕輕擁在懷中。
這一頭長發剛剛梳起的那年，我鳳冠霞帔，十裏紅妝，嫁進燕王宮。那時候時光清淺，韶華醉人，蓼漵宮裏芙蓉花開花落幾度。上孝父母，下教子女，晨鍾暮鼓，日出日落，無需多言，心照不宣。我以為那時朝夕相伴的日子，便是我的一生。
如今我在未央皇城顯赫華貴的瓊華宮裏，滿眼陌生的裝飾擺設，眼前未知的路，身邊陌生的人。
每每回首物是人非，我已不是每次都能流出淚來。
我想，尹澈秋，你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是不是就是小時候算命先生口中所說的天煞孤星？那時哥哥不信，暴怒趕走了算命先生，如今他泉下有知，會不會後悔小心護著我的這一生？
尹澈秋，段延熙曾舍棄過，你不該去滄遺行宮，不該進那宜芙園，不該動那鳳棲梧，不該大殿之上當眾與他頂撞。若不是你自作聰明，他又怎麼會再記起。焉知燕國不是為你而亡？焉知幾萬亡魂地府中會不會怪你？
尹澈秋，尹澈秋，尹澈秋早已死在燕王宮那場大火之中，如今她躺在懋陵，在太廟中與燕王共享香火。
我木然的想，忽覺有一雙溫暖的手輕輕覆在我手上，轉臉見他眼眸黑亮，安然看著我笑，也不言語。兩人對視了半晌，我道：“你看我做什麼？”他突然起身，一隻手摟在我腦後，輕輕在我額上落下一吻，又低頭附在我耳邊，輕笑著低語，“這世上我從未見過比秋兒更美的人。”我推開他，白他一眼，“我聽說陛下的榮貴妃娘娘，仙姿佚貌，豔冠六宮。”他鬆開我躺下去，一隻手枕在腦後，自顧自笑了，半晌低低出聲，聲音極愉悅，仿佛哼著一隻小曲，“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我低頭看他一眼，他一本正經看著我點點頭，“你要多笑笑。”我失笑，他便也起身，同我肩並肩坐在一起，又擁起了所有被子，將我攬在懷裏，道：“今晚的月色很好。”
我靠在他肩頭，輕聲道：“是啊，半月前我還在滄遺行宮裏，無依無靠孑然一身，那時我什麼都沒有，如今我已是皇宮裏頭的珍妃娘娘，住在最奢華的瓊華宮裏，有你在，還有我們的孩子。延熙，感謝上蒼教我遇見你。”他輕舒一口氣，語中無限感慨，“我從前少年時候，總想著建功立業，收複三國，天下一統。百姓們安居樂業，愛戴我感激我。師傅教我君王誌當如此，那時候我輕視兒女之情，覺得史書上說的紅顏禍水，不過是那些帝王色迷心竅。直到我遇見你，才曉得情的可貴。了卻君王天下事，撒手還是得留給後輩們代代苦心經營。我突然覺得，天下也並不那麼要緊，因為仿佛得了天下，不如得了你更讓我開心。我真是天底下第一糊塗的君王，可我願意一直這麼糊塗下去。你讓我有所牽掛，想過安定的日子，想要每日都有你陪在我身邊，我想同你生兒育女，等我們老時，幾世同堂，兒孫繞膝，一直到死，我都不放開你的手。”
“有時我覺得像夢一樣，我坐擁天下，你在我身邊。一個人需要多大的運道，才能享有這樣的福氣。這福氣太大，我常常惴惴不安，常常怕享不長遠。我真怕這隻是一場夢，夢醒煙消雲散。我所珍視的一切，原來並不曾真正得到過。”
我抬頭看著他，也學著他的樣子一本正經點點頭，道：“是，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難，你千萬要勵精圖治，朝乾夕惕。”他失笑，將我摟到他胸前，“我說的是這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