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鄉村的日子,讓我對鄉村普遍的口惡心善有了亙古的體驗。
鄉村生活的最後幾年,房東家的兒子長大了,到了早上談婚、夜裏論嫁的年紀了。那兩間租給我們住的房屋,理所當然地要收回去。一家人搬到鎮上,在我的一位同學家裏借住下來。
鎮上沒有山坡,沒有草坪,更沒有多餘空地,爺爺舍不得那些親手開墾出來的處女地裏的青枝綠葉,依然天天走上幾裏路,回去打理那些菜地。直到有一天,在外麵搞副業的房東回來了,毫不客氣地不許爺爺再去。爺爺理直氣壯地問他,地是我開的,隻要我沒死,還走得動,就要來興菜。興菜,興麥,興穀,興黃豆和綠豆,是那一帶的方言,我這樣說了三十多年,直到離開鄉土來到城市,才不得不在日常生活中放棄這些更動聽、更生動的地方母語。據爺爺說,房東指著他的臉怒吼,要他回老家去,想興麼事就興麼事,在這兒隻有在自己的屁眼裏興東西。爺爺嘴上回應的話一點也沒讓步,除非房東將路豎起來,否則他還要來興菜。房東狠狠地說,他就是要將路豎起來。爺爺沒有踐諾,他沒有再去自己的菜地,還對我們說,他怕房東力氣小,豎不起路不說,還將腰閃了。
有一點足以說明我們與房東家的關係本質。爺爺喜歡養貓,一隻貓老死了,找個地方葬下後,又會找人要一隻小貓,一天天地養大。那年夏天,發生了一件大事,爺爺養的貓,十分吊詭地將房東家小女兒的頭咬得稀爛。在那之前和之後,我從未聽說過貓咬人的怪事。房東家的小女兒不足一歲,頭上長了許多膿皰。離上三尺遠就能聞到一股腥氣。那天中午,屋裏的女人都到外麵的菜地裏給莧菜發汗去了。鄉土經驗說,一定要趁每天中午太陽最大時,往莧菜上澆一遍淡淡的糞水,莧菜才長得好。此種做法在鄉土裏叫做發汗。我們都在昏昏午睡,突然聽到一陣撕肝裂肺的哭叫。爺爺養的那隻貓,在搖籃上趴著,像是逮著老鼠那樣嗚嗚地叫。睡在搖籃裏的小女孩已是滿麵膿血。房東女人聞訊跑回來,抱起女兒,說了幾句抱怨的話,再無其他任何要求。我們家的人飛快拿來紫藥水,抹在傷口上。
後來爺爺從家裏的米箱裏拿出一斤筒子麵送過去時,房東女人推了好一陣才肯接受。貓的過失,說完就完,小女孩的哭聲停下來,一切就過去了。
客居鄉村十幾年,深感偷雞摸狗這個詞,不算很大的事情。
沒糧食了,沒有吃的,想辦法弄點東西填肚子,這哪裏是了不得的錯誤哩!窮的時候,還有順手牽羊一說,無非是見到別人晾在外麵的衣服,而自己又正缺。無非是看到別人菜園裏黃瓜南瓜成熟了,摘回去正好可以做當餐的下飯菜。無非是趁著放工時,將生產隊的紅芋或者別的什麼果實揣了幾個在懷裏帶回了家。那是一種普通的人和事。生產隊的收獲一向不是盡善盡美,分明已經從頭到尾翻挖過的地裏,無論是紅芋還是花生,隻要懂得訣竅,隨手扒一扒就會見到額外的收獲。其餘麥地稻田,隻要深入其中,必定小有收獲。所有做這些事情的都是在鄉村中長大的孩子,那些鄉土之子,列隊離開學校不久,就離開道路下到田地裏,或者拾那稻穗麥穗,或者拿著藏在書包裏的各種刀具,在收獲之後播種之前這段時間,暫時無人看管的田地裏,使勁刨那殘留的紅芋和花生。說到底這也是一種默契,隻要家裏的男人被安排做這些收獲之事,女人一定不會忘記告訴家裏的孩子,他們白天裏在哪塊田地裏幹活。這也是鄉土的一種乳養,它能讓孩子從一開始就記住自身與鄉土的親密,也讓孩子們分清楚,那種強製性的集體不屬於鄉土,鄉土的集體是人與人的息息相關,是人與土地的密不可分,是人與收獲的喜悅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