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心靈史03(1 / 3)

後來

我的筆記本電腦連續工作了若幹小時,連觸摸板的溫度也開始升高。現在我很累,眼睛幹澀得發痛。夏天已經來了,我流了很多的汗,開始變得浮躁起來。窗簾外麵的天空大概已經是暮靄沉沉的樣子,總是不經意地就會黑下來。

我換了一個新的BLOG,開始源源不斷地寫日誌。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隱秘的空間讓我如此快樂地肆意而為。我的出奇簡單的生活於是承載在大段大段錯亂無序的文字上。我一直堅持以為,空洞的生活才會賦予人寫日記的能力,並以此作為一種自戀式的祭奠。遺憾的是,我的高三沒有留下過任何記錄,盡管我曾經準備了很厚的日記本,可是最終與那些無以計數的參考書和草稿紙一起,被塞進紙箱裏,沒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

我突然想起被我藏在抽屜裏的那個本子,於是打開鎖費力地把它找了出來。牛皮紙封麵,細細長長,裏麵是毛邊紙對折好的頁,本子的左邊用很粗的白線紮起來。我19歲生日的時候婷婷寄來的禮物,要我堅持用它寫日記。她的眼光總是出奇好,當然,這樣的好也許隻是在我看來如此,於是我們這兩個眼光不被人理解的異類總是惺惺相惜地粘在一起。

18歲生日的時候她送給我一個木頭的方形筆筒,四麵是各種顏色的細碎的小石頭。讓我想起來在淮海路的新天地裏見過的一幢不算高大的建築。那時我倆坐在學校旁邊的一間叫“頂禾”的點心屋裏,吃十塊錢一份的廉價蛋糕。那是我們常常在一起吃東西的地方,有廉價的披薩、糕點和飲料,桌布很漂亮,音樂很柔軟。婷婷坐在我的對麵,嘴裏含著一顆櫻桃,她對我說,明年生日的時候你就在上海了吧?不知道我會死在哪個角落。

我們於是咯咯地笑起來。

我去倒了一杯水,眼睛繼續幹澀,點了一滴博士倫的長效潤眼液。閉上眼睛的時候一股液體順著眼角流下來。我奇怪地拿起瓶子來看看,明明隻點了一滴而已。

然後我打開那個粗糙紙麵的本子,質感很好,摸上去的時候總是感覺踏踏實實的。我拿著筆在上麵寫:婷婷,我今天突然想你了,並且為此似乎掉了一滴眼淚。這種想念輕輕一點就漾開,就如同我用黑色的水筆在這樣的毛邊紙上寫字,墨水總是輕易地就洇開了。

我又一次感到口幹舌燥,持續不斷地喝水。武漢的五月熱得讓人無可奈何,不能安靜下來。而我的那座北方城市裏灰蒙蒙的幹燥寒冷的冬天,似乎已經恍如隔世。

我們在高三的那個冬天裏不可思議地花掉了無以計數的時間講話。大多數的時候是一些無關痛癢的雞毛蒜皮,比如Lancome又出了新的香水,還有AMAI和odbo的黑白搭配哪個更搶眼一些。那時我是一個頭發很亂臉色很黃的理科重點班的高三學生,可是我花掉了大把的時間聽婷婷告訴我這些花花綠綠的小把戲。樂此不疲。

那時候我們常常在一起,下了課以後去一個很小的店子裏吃打鹵麵和過油肉,還有店子旁邊的小攤上的燒烤。老板娘一見到我們總是笑嘻嘻的,對我們說,來了啊,坐吧。或者慢走啊,再來啊。她也許會以為我們是形影不離的死黨吧,但其實我們隻是常常在一起而已,雖然我很喜歡她。

後來她終於支撐不住天天走讀的辛苦,每天熬掉晚自習已經夜色茫茫,回到家的時候一頭栽到床上就再也起不來。她在學校對麵租到一套房子,隻隔著窄窄的一條馬路。她帶我去看,兩間臥室,有廚房和衛生間。可是隻用得著一間小臥室,有明亮的陽光、安靜的寫字台和單人床。她說,你搬來我們一起住吧,我要你照顧我。

我看了看她,然後點點頭說,好。

隻有很簡單的行李。滿滿幾箱的參考書,一手提袋的CD和磁帶,毛巾、牙刷、洗發水,別無他物。我們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打掃另外一間大臥室,把所有的行李整理好之後抱在一起,為即將到來的新生活失聲尖叫。

可是還是感到了深深的疲倦。所有的書堆起來擺滿了兩個書櫃,500頁的化學習題集,一頁一頁地認真翻過去,上麵有各種顏色的波浪線、圓圈或者三角形。吃完飯的時候婷婷總要從書架上取下它來,慢慢地翻著看,即使這個學文科的孩子看不懂上麵奇奇怪怪的方程式和分子結構。合上它的時候放在胸口,沉甸甸的。她眨眨眼睛說,我一拿著這本書,就覺得渾身充滿了力量。

這個沒有長大的女孩子,她總是這樣簡單自在地生活。高高紮起來的馬尾辮,眼睛明亮,臉上總是笑吟吟的樣子,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卻不經常穿,隻喜歡把自己打扮得寬鬆樸素。

而現在我在這座女孩子多得出奇的校園,看著她們被廉價的彩妝和花花綠綠的衣裳包裹。因為年輕,她們仍然可以像新鮮的水果一樣淌出飽滿的汁水。可是我還是會想起婷婷,這個簡單而自信的女孩子,對時尚靈氣十足卻堅持素麵朝天。

我在這個被女孩子重重包圍的學校裏終於讀到了文科,我的課表裏有大片的空白。日子如同雲朵一樣悠閑地走過,數不清地晃掉了。女孩子們穿著吊帶睡裙神情慵懶地洗衣服、梳妝,然後變得光鮮靚麗起來,被等在樓下的男朋友接走。時間是唾手可得的財富,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拿來揮霍。高三時黑板旁邊的倒計時牌像一個遙不可及的童話。原來我們的生活一直就在這樣周而複始地祈盼,接受,再祈盼。而我知道的是,藍一定有著如我當年般明晰的目光,因為祈盼,所以可以埋下頭去一頁一頁地翻過厚厚的參考書。

這個曾經桀驁得令人頭痛的孩子,她現在會因為班主任的責備而耿耿於懷,她終於願意平和安靜地生活下去。

我一定要去北京。這幾乎是她高三裏對我說過的惟一一句話。

我一直喜歡這樣桀驁而倔強的孩子。他們不說我想如何,而是我要如何,生活的路在他們腳下變得筆直,並且沒有紛擾。惟一不變的目的地,最終到達或者沒有,但是絕不會中途轉彎。

藍說我一定要去北京的時候,我很想笑著拍拍她的頭,告訴她這樣很好。我一直都羨慕她。

我在高三對顏歌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如果我們都能到上海去多好。那時候我用得很多的一個詞就是如果。所有的東西都充滿了不確定的可能性,於是我用各種各樣的假設讓自己知道,這樣讓人窒息的一成不變的生活其實是有前方的。

顏歌說,乖,應該可以的。這個時候我的心就會空蕩蕩地漏跳一拍,然後笑一下,自言自語一下,嗯,應該可以的。

那些個寒冷冗長的夜晚我們就在電話裏陳述著彼此小心翼翼的祈盼。遺憾的是,我們從來都沒有勇氣告訴自己,一定可以的。

我的胃開始輕微地抽搐,起身去端來電飯煲煮的一隻雞蛋。電飯煲是個太過方便的家夥,容易讓人變得懶惰起來。那時每個早晨,我用一隻小鋁鍋煮兩隻雞蛋和一大袋牛奶。婷婷總是賴到最後一刻才肯起床。她在衛生間裏洗漱的時候,我把牛奶盛在一對一模一樣的瓷杯子裏。告訴她這一杯是你的,這一杯是我的。婷婷是個不愛喝牛奶的孩子,她皺著眉頭喝掉大半杯,在我來不及苛責她的時候,她背起書包,扯著我跑出門去。一邊下樓梯一邊剝開手中的蛋殼。

可是有一回我生氣了,因為她無論如何不肯再喝牛奶。我沉著臉,我們沉默著僵持。然後我不由分說地把杯子架到煤氣灶上加熱。半分鍾以後杯子底發出一聲悶響,婷婷湊過頭去,突然咯咯咯地笑個不停,用發抖的聲音告訴我,杯子被你燒裂了,白癡。

我因為這件事情沮喪了很久。那對杯子終於隻剩下了一個,婷婷也滿足於不用再被我強迫著喝牛奶。以後的日子我開始用一隻小鋁鍋煮兩隻雞蛋和半大袋牛奶,可是我再也沒有對她發過脾氣。

我大概隻有對這三個女孩子是沒有發過脾氣的,婷婷,藍和顏歌。這對我來說是件困難的事,因為我有時會輕易地泄露我的迫切和不滿。可是對這三個全心全意依賴我的女孩子,我隻是想要好好地保護她們。

婷婷告訴我,課間操的時候看到藍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那個白淨的男孩子,個子很高,很瘦削,對藍百依百順,藍把他叫做WING。婷婷說藍現在似乎過得很滿足。我想她應該是滿足的,因為我再也無法從她臉上尋覓到從前的一絲桀驁,還有決絕。

高二那個春天的周五下午藍跑來找我,對我的同學說,她回來以後請告訴她,我在樓梯下等著她,我一直在。我結束了一場長而無聊的會議回去上晚自習的時候,有人對我說,一個小姑娘要見你,已經在樓梯下等了兩個鍾頭。

我飛快地跑下樓去。她坐在樓梯腳的台階上,雙手托著腮,一臉抗拒而冷漠的神情。我知道她一定是寂寞了,並且,有話對我說。

我逃掉了那一節晚自習。天黑了,風很大,我不停地在和她說話。我們站在操場的看台上,她指著田徑場,她說她就像站在正中間,所有的人都按部就班地在跑道上奔跑,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圍繞著我旋轉,可是她發現自己無法加入。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們回過頭去審視,這些憂傷得無法自持的歲月,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流走。可是我仍然記得那個穿紅色刺繡上衣戴著獸骨項鏈的女孩子,在那個黑漆漆的夜裏告訴了我她所有的恐懼,頭發在風中變得淩亂。

那段時間我逃掉了很多的晚自習,因為藍頻頻地來找我,她的那些無人知曉的惶惑需要傾吐,不然它們會哽在喉嚨裏,讓她窒息。我陪著她在馬路旁邊走,來來回回地翻折,吃冷飲,或者去音像店裏淘碟子。

那時候我們聽的東西很相似,雖然有小小的爭執。比如《青春無悔》裏我最喜歡的是《模範情書》,而她卻認為《白衣飄飄的年代》更好一些。比如我一直聽張楚的《愛情》,而她卻更喜歡《姐姐》。這些歌現在都不再去聽了,可那時候是很珍貴的寶貝,塞滿了抽屜和櫃子,她甚至從我這裏拿走了BJORK的《Homogenic》和NIRVANA的《紐約不插電》。

後來她對我說,簡直不敢回想那一段日子,那樣歇斯底裏,把自己團團困住。可是以後也許再也不會這樣不留餘地地熱衷於一種情緒,即使是沉淪。

我們曾經幹過一件瘋狂的事情。期末考試第二場結束的時候她來找我。天已經黑下來了,吃完晚飯以後我們沿著馬路走,繞了很大的圈子可是發現有太多的話沒有說完。藍說我們去操場坐著吧,一整晚。她看著我,眼睛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我幾乎不假思索地對她說,好。然後把WALKMAN塞進書包裏,拿著外套義無返顧地和她離開。

那時我們坐在看台上,夜色濃重地壓下來。天很冷,午夜開始起風。我把外套裹在她身上,自己把雙臂圈起來,安靜地聽她一直講下去。淩晨兩點的時候她講累了,我們沉默地靠在一起。我把耳機分一隻給她聽,小紅莓的《DREAMS》。她說這個主唱的聲音真像王菲,我說不對,是王菲像她。她笑了一下,然後我們都不再說話。

過了很久,我昏昏欲睡的時候她碰了一下我的肩膀,她說天要亮了。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遠處的天微微地泛起了白。我已經渾身冰冷,可是藍笑了,像個孩子一樣的無邪,她緊緊地裹著我的衣服對我說,天要亮了。

那一年夏天結束的時候,我坐在了高三的教室裏。她跑來告訴我,她上文科了,她終於鼓起勇氣從那個重點班裏逃出來去學文科了。她轉身的時候陽光籠罩了她的背影,輪廓變得耀眼起來。我突然感覺到安寧和快樂在心底蔓延,我知道,她終於沒事了。

我拎著剛從超市買來的洗發水、牙膏和泡麵的時候看到Z的短信,抱怨自己又荒唐地墮落了一天,放在桌上準備拿去上自習的書包始終還在原來的地方。而我發現自己長久以來的生活一直是一種不曾改變的狀態。走20分鍾的路去文科樓上課,回到寢室以後把背包掛起來,打開電腦,聊天或者應付編輯的催促。偶爾看一會兒電視劇,然後爬上床去聽英語。不會有人再需要如此的關懷,或者我不會再給予關懷。

我還是想念起高三的那個冬天,窗戶上結出一層一層的霜花,用手指使勁擦會露出一小塊透明的玻璃,然後透過玻璃望下去,有白色的積雪和行走緩慢的人,裹著厚厚的衣服,打招呼的時候嘴邊就冒出白汽來。

那個冬天我們就是在一間小教室裏度過的。破舊的小教室,黑板上有一道很深的裂縫,木頭地板,踩上去吱吱呀呀地響。所有的人都把身體蜷縮起來,戴著毛線手套,露出五個手指。不做題的時候就抱著暖烘烘的杯子安靜地看書。時間總是輕易地就過去了。

除了上課的時間,我幾乎全部和婷婷在一起。她的教室在一樓,我的教室在三樓。下了最後一節課後我花掉十幾分鍾的時間整理好筆記,然後下樓去找她。她早就已經趴在書包上等著,從離樓梯口很近的教室門裏看到我,於是扯著書包跑出來。

路上有很多高三的孩子,學校門前的那條很窄的馬路被自行車擠得滿滿的。可是你可以輕易地辨認出他們,弓下身子輕盈地掌握著方向,像魚一樣在車流中穿梭,然後從身邊擦過,風一樣地消失掉。老師說你們現在要抓緊所有的時間,不要浪費在一些無謂的事情上,比如放學後要快一些回家去。可是婷婷還是愛拉著我去逛學校周圍的所有小店子,當然她最喜歡的是“鼴鼠”。開店的是一個19歲的姐姐,據說原來在一所私立高中裏念書,驚世駭俗地和男朋友同居,驚世駭俗地被學校開除,然後就和男朋友攢了一小筆錢開了一間店子。但是他們的眼光真的是很好的,店子裏麵的人總是滿得無法轉身,所以很快就有了第二間。他們的故事迅速地就在女孩子中間流傳開,大家或者感歎或者羨慕或者佩服,於是所有的人都願意去這個店子裏淘東西。但畢竟都是很乖巧的孩子,沒有人有勇氣或者真正願意去嚐試這樣一種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