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總是買很多小東西,信紙、小本子、花花綠綠的發卡和手表,盡管我認為都是些不必要的花費,但是她一拿起來它們就再也不舍得放下。當然她還是常常檢討的,因為她終於發現,這些零碎的花銷加起來其實是一個很龐大的數目。
現在我變成了一個愛花錢的孩子,買很多看起來毫無用途的東西。耳釘、背包、CD和花裙子。我沒有再找到像“鼴鼠”一樣有故事的店子,但是仍然買回來許許多多不必要的東西塞滿了抽屜。於是我在別人眼裏成了奇怪的女孩子,自己賺生活費,看奇怪的書,聽奇怪的音樂。
其實我已經不再聽奇怪的音樂了,我現在聽的是斯洛伐克愛樂樂團演奏的門德爾鬆第四交響曲,還有Ludovico Einaudi的鋼琴曲。沒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去聽原先那些音樂了。有一次把齊豫的英文碟子放出來聽,十分鍾以後寢室的女孩對我說,換下來好嗎,我聽得簡直要睡過去。
高三的時候用各種搖滾碟子和磁帶塞滿了櫃子,總是輕易地就迷戀上那些呐喊和嗚咽。有的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隻是看到它們妖嬈和猙獰的封麵就充滿了信任。
那時已經很少再見到藍了,隻是她偶爾會背著大大的書包爬上樓梯敲開門。她喜歡徹夜不歸地賴在我的房間裏,好在這總是輕易地就可以征得她媽媽的同意,她媽媽會在電話裏麵說,你們在一起好好看書啊,你不要影響人家複習。
藍的確再也沒有要我拿出很多時間聽她講那些破碎不堪的生活,她與我討論的全部內容隻有語法和數學題。把功課做完以後她就穿著睡衣自己去泡咖啡,然後打開櫃子一邊翻一邊問我,最近聽些什麼。
皇後、槍炮與玫瑰、山羊皮之類的。
我聽到她含糊不清地感歎了一句什麼。後來她說,我早就不聽這些了。
我轉身看看她,她隨意地到處走動,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撥弄頭發。可是這些堅硬凜冽的音樂是我最後的一點點堅持。因為我不知道我應該愛些什麼,我應該愛些什麼才可以讓我有不懈怠的力量。
所以我就沉浸在那些歌兒裏了。痛並快樂著。
那群男人們爭先恐後地扯著嗓子喊,這操蛋的世界!我捏一捏拳頭,小聲地說,這操蛋的高考!然後我得意地笑起來,覺得很開心。
其實我是很容易開心的。比如我不間斷地收到一些數目不大的稿費,然後和婷婷去吃火鍋。那是我們最大的樂趣和奢侈,因為吃火鍋的時間比吃兩天所有頓飯加起來的時間都要長。可是我們仍然在每個沒有晚自習的周末走一站路的距離,然後花掉整個晚上的時間。
那是十二月了,天已經非常冷,馬路邊上結了堅硬的冰。
直到校門口擠滿了小販擺開鋪天蓋地的賀卡時,我們才發現聖誕節已經快要到了。聖誕節是無論如何也要過的呀,不管有多麼忙。我得了很重的感冒,媽媽心疼得一塌糊塗,花掉將近500塊錢買了一件佐丹奴的羽絨服給我。我一直記得那個大紅色的漂亮的手提袋,大大的聖誕老人的笑臉。窗外下著很大很大的雪,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一樣快樂。
大家商量了很久,還是決定去吃火鍋。我和婷婷偷笑不止。
平安夜裏下了一場大雪,一大群人穿著厚厚的衣服擠在的士裏,突然感覺久違的興奮,所以就尖叫,大聲地說話。最後司機忍無可忍地回了一下頭,你們要是再叫就下去,反正已經超載了。然後我們隻好把所有的激情都拚命地憋在心裏,擠眉弄眼地偷笑。
火鍋城裏平安夜的自助夜宵,我們吃掉了50多個盤子的東西,喝了不計其數的啤酒。那種積壓已久的快樂在一瞬間噴發,徹徹底底地淹沒了我們。後來有人哭了,後來有人說大概以後再也不能在一起過聖誕,後來大家都不再說話。
最後有人說,不去想以後的事情了,我們還是喝酒吧。
那時候很多事情都不去想的,因為我們知道,不經過高考,一切都是虛設。可是我們連高考都不能把握,還能把握得了什麼呢?
午夜的時候我們開始往回走,沒有人願意乘車,大家互相挽著胳膊踩在厚厚的積雪上。馬路上車很少,一些店子徹夜亮著燈。我們呼吸著淩晨新鮮而冰冷的空氣,鼻子被凍得紅紅的。沒有人說話,隻能聽見腳底的吱吱聲。一種輕靈而安謐的空氣靜悄悄地蔓延在我們中間。
走了很遠的路回去,七個人橫七豎八地倒在我的雙人床上。我們有氣無力地說話,笑,然後有人睡著了。虛脫的疲憊和單純的快樂在身體裏油然而生。那一刻我突然希望時間就此停留。
後來我給顏歌講起那一晚的大雪,我們在夜晚的雪地裏沉默地走。再後來我知道了那一晚幾乎全中國都在下雪,上海、廣州,甚至昆明。於是我也知道了有很多的人是如同我們一樣快樂的,即使他們以後不會再記得那一晚。
可是我在這座城市裏看不到下雪。第一個冬天裏很冷,沒有暖氣的寢室像冰窖一樣,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躲在被子裏麵,看書,聽廣播,睡覺。可是始終沒有雪花落下來。整個城市被一種沒有溫情的寒氣包裹。寒假我回到家的第三天下了入冬的第二場大雪,人們都已經置辦好了年貨,街道顯得很安詳,眼睛裏是大片大片的白色。我一個人站在空曠的雪地裏,深刻地懷念起高三那個冬天的六場大雪,漫天飛舞,紛紛揚揚。
我想我始終是屬於北方的孩子。
那一年冬天顏歌的18歲生日到了。我穿過馬路去郵局給她寄禮物,是幾米的《我隻能為你畫一張小卡片》。我用快凍僵的手在扉頁上寫:親愛的寶寶,我這裏下了很大的雪,這是一個適合想念的季節。
我常常在夜裏接到她的電話,聽她孩子氣的聲音,軟軟的,像棉花糖一樣甜蜜。我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見到她,我總是想念她的大眼睛。可是我沒有這樣說過,因為她又會嘲笑我是煽情的女人。其實我知道,她隻是害怕自己會哭出來而已。但是兩個人都願意相信將來會在一起的,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設想以後的生活。她甚至問起過我,她的17雙鞋子該如何帶到上海去。在這一切的設想都結束之後,我們就會變得很困倦,我閉上眼睛聽她用含糊不清的語調在念:我是顏歌,顏色的顏,歌唱的歌。我與一個叫做小檬的聒噪的女孩住在一起,養著一條名叫念念的安靜的狗……
這是顏歌寫的小說中的一段話,後來我們總是在念它,一遍一遍地念。
小檬,你說,會這樣嗎?
會的啊。
真的嗎?
真的啊。
嗯,那就好。我要去睡了,晚安。
顏歌總是輕易地就相信了我。掛掉電話以後我打開門,婷婷的房間已經熄了燈。我用濕毛巾擦擦臉,然後繼續做數學卷子。我不覺得困,因為我總是心滿意足地想著,這些都會實現的,以後我會如同照顧婷婷一樣,每個早晨給顏歌煮雞蛋和牛奶。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曾經無數次地說著這句話,不知道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那時候我們懷著巨大的惶惑和恐懼,可是我們還是相信了這句話。那些黑漆漆的夜裏我一個人坐在台燈底下的時候,它一直支撐著我。
就像藍抄給我的歌詞:都會好的/總會有的/那些風雨/還有陰霾/關於未來/請你坦然/不要離開/請你等待……
那個冬天似乎一直在下雪。我喝掉了很多的紅茶,做完了很多的題目。婷婷買了很多的小玩意兒,我們一起去吃了很多次火鍋。
最後一場雪已經下過,春天就要來了。
那個周末的晚上,婷婷說我們去大學裏散步吧。
我們走了三站路,一直從大學的北門到南門。在校園裏的樹下麵走,與情侶擦肩而過。廣場非常大,天黑下來的時候已經幾乎沒有人影。婷婷看起來很興奮,她說你唱歌吧,唱《後來》給我聽。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空曠的廣場中我聽到自己的回音,很好聽。婷婷沒有說話,一直抬起頭望著天空,臉龐如同星星一樣清澈。我拉著她的手,那一刻我眼睛濕濕的,空氣那麼寧靜。
很久以後我知道,那是我高中裏最後的純淨的時光。那一晚我的心那樣安詳,我甚至忘記了所有的承諾和眼淚,以及那一場即將到來的我無法預知的高考。
每當我想起那一晚剔透的月色,腦海中總是閃過一句話: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就如同我電腦的屏保畫麵,許許多多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一行紅色的小字始終在移動,移動: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我把齊豫的碟子拿出來放: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
然後寢室裏的女孩對我說,換下來好嗎,我聽得簡直要睡過去。
我隻好笑笑。原來一切早就已經過去了,沒有人再去糾纏不休,隻有我在這裏顧影自憐地做著無謂的哀悼。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那些日子,是不是再也找不到?
後來我終於拿到了出版社寄來的樣書。我的第一本文集,經曆了十個月的起伏更迭終於變成鉛字躺在我的手上。封麵的顏色很醜,版式也設計得非常粗糙,可是我拿到它的那一刻,仍然興奮得無法自持。我和婷婷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每一頁都要細細撫摩。我16歲的冬天裏所有的深夜堆積起來的文字,它們那麼溫和而稚嫩。
婷婷站在我的寫字台旁邊,她說你念給我聽好不好。那時候我的嗓子已經有些啞了,聲音低低的。
“我在今天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晃晃蕩蕩的電車上在這座我生活了16年的城市裏轉悠。我從來沒有想要像今天這樣認真地好好地去看看這一片我從小長大的土地。當我抬起頭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呼吸著並不潔淨的空氣時,當我站在天橋上看下麵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來車往時,當我在夜空下麵看玄妙的霓虹燈變幻閃爍,被這個城市溢滿的溫情所感動時,我才知道,其實我是那麼深那麼深地愛著她……”
我滔滔不絕地一直念下去,屋子裏安靜得可以聽到牆上掛鍾的滴答聲。念了很久以後我突然哽咽了,眼淚掉下來。
婷婷,高考以後我們就要離開這裏了。離開這座城市,離開留在這裏的所有成長。
婷婷眼圈紅紅的,可是她從來不肯在我麵前流眼淚。她走過來揉揉我的頭發,對我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然後我們各自低著頭沉默了很久。
婷婷,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承擔的,我知道其實我們已經長大了已經足夠去承擔這所有。婷婷,其實我隻是好久都沒有哭過了。
後來我真的不再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甚至我能夠記得,在我寫下這些的時候,已經四個月沒有掉過眼淚。走在路上我會把衣領高高地豎起來,一臉倔強。大概是我刻意地以為自己已經長大了,曾經所有的憂傷所有的疲憊都已經被高考一筆帶過。
春天是一個淚水傾瀉的季節,模擬考試頻繁地降臨,一種密不透氣的恐慌終於牢牢地罩住了我們。我拿著讓人大跌眼鏡的分數坐在化學老師的辦公室裏,突然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放得下的孩子。關於大學,那隻是一個簡單而明亮的夢想。隻是走在路上的時候,隻要輕輕地磕絆,就立刻充滿了不安。
但是婷婷仍然不哭。她從來都不哭。但是她會把頭深深地垂下去,她會走到我的房間裏更頻繁地去翻那本已經完成的500頁的化學習題。有時候她抱著泡好的紅茶坐在我身旁看我解題,我知道她需要的是一種安靜下來的定力和堅持不懈的勇氣。她一直羨慕我有著明晰的方向,我有著在她看來遙不可及的好成績。“複旦大學”四個字驕傲而醒目地掛在我床頭的牆壁上,她每天看到它們,也許疼痛過,隻是已經幾乎沒有了知覺。
但她不知道,在一條狹窄的路上不肯回頭地一直走,其實是很累的。
這四個字後來還是得到了班主任的認同。我生病請假的日子裏,他拎著剛從藥店買的中藥來看我。一本一本地翻我放在寫字台上的書,然後抬起頭看到牆壁上的字。他不說話,但終於還是露出了讚許的笑容。
那時候大概所有的人都不遺餘力地相信我會在這條路上不偏不倚地一直走下去的,包括婷婷。她似乎比我更愛設想未來在上海的生活,比我更加相信這一切實現的可能性。她帶笑的眼睛裏充滿著善良,沒有險惡,沒有任何故作的愁容。
但是我說過,婷婷是一個知道怎麼樣讓自己快樂的孩子。在那樣喘不過氣來的沉悶的時間裏她仍然可以開心地一直笑。我很久以後才知道在我們中間出現了一個神秘的男孩子。其實他一直都存在,而我並未察覺。在那個黑漆漆的深夜我一直不見婷婷的影子,不知所措甚至準備報警的時候她笑嘻嘻地敲開門,她去打電話給他,他在一座叫做大連的海濱城市裏念書。那個夜裏她躺在我身邊,給我講四年來的所有故事,我們睡意全無。我看著身邊的婷婷亮晶晶的眼睛,覺得她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