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少管所的那些晚上,我整夜整夜睡不著。不敢長時間地看著某一個人,也不敢找他們說話。我一進去就得了失眠症。我真的不知道漫長的四年要怎樣才能熬到頭。我想過用手挖一條地道爬出去,想過龍卷風把房頂和圍牆都卷掉了,再順便把我也給卷出去,想過七仙女或者白骨精們能看中我,飛進來把我變成一個小玩意帶出去,還想過洪水來了,教官領著大家集體朝外跑,然後我跑著跑著就跑回了家。我用幾個失眠的夜晚,把我一輩子都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全都想到了。可我那都是癡心妄想,是窮人盼發財,是傻子望天塌。我能做的事就是規規矩矩坐牢,踏踏實實改造。用管教幹部們的話說就是:用勞動的汗水來洗刷你們肮髒的靈魂。脫骨換胎、洗心革麵、改惡從善才能立功減刑早日新生。
我的母親和我的父親是第二年的冬天出現在我眼前的。那年冬天之前,我通過電視和報紙看到了我國教育部門又一次提高了退休教師生活待遇的報道,那時候我的內心確實感受到了一種欣喜和安慰。我開始覺得我們的國家是個逐漸強大的國家,我們的社會也是個健康發展的社會。這種感覺來得非常真誠。
冬天,我們列隊從車間回到大院,相比屋外呼呼的北風,擁擠在溫暖的監房裏打盹或者說笑就會顯得非常幸福甚至奢侈。往往是十幾個光溜溜的小腦袋互相抵在一起,說些劣質的黃色笑話或者各自早些年的風雲,這一切看上去會顯得非常和諧,像是青春沒有遇到任何可感的阻力。但實際上,這種歡樂真的稱不上是什麼歡樂。從黃昏到夜晚,從陰暗到光明,燈泡將我們交錯重疊的影子投放到牆壁上。大多數人會處於一種焦慮的等待狀態裏。等待開飯或者熄燈就寢的哨聲響起,等待明天的太陽或者烏雲的出現。等待一個個具體的日子的消逝。除去這些,難有其他更具想象力的想法。偶爾,等待著一種虛無、一種無法看清的東西,譬如等待著一輛綠色的郵車,讓時間的信使替自己捎來一份上帝隱秘的信件。
尤其難忘在冬天的夜晚,一個人躺在床上毫無節製地遐思。記得卡爾維諾有部小說叫《寒冬夜行人》,那時候我非常喜歡,總是反過來複過去地看。現在想起來,很可能是因為當時貧瘠、枯燥、周而複始又充滿壓力的監獄生活吧,反正正好可以培養我的趣味。在白天我們把身體獻給監規以獲取平安,在夜晚,則將內心舉到書本的祭台。大量的閱讀可以忘卻很多具體的煩惱。
我的兄弟,來自全省各地,長短不一,肥瘦各異。他們操持著各地的方言和不同的脾性,生活的關係相互交叉,互為凹凸。任何一間號房裏,每天都會發生很多的戰爭與友誼。在少年犯管教所服刑的整整四年時間裏,我最強烈的一個想法就是:越獄逃跑。為了實施這個想法,我曾做了各種有效的準備,常常大汗淋漓地鍛煉身體,並時刻都在蠢蠢欲動著。但不知是怎麼了,我總是沒勇氣逾越一切有形的障礙,從入獄一直到刑滿,越獄計劃千百次誕生,也千百次流產。
挫折是福,有破滅才會有重生
刑滿釋放後不到一年,我的父母就相繼去世,姐姐們早在我服刑的那幾年裏就相繼成人婦人母。回家後我才20歲,但一無所長,為了生活,我隻好跟幾個老鄉去上海的一個建築工地幹苦力。其實我也曾想過重新讀書,想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更想進大學。可是莫名其妙的,我卻很自卑,有些厭世的感覺。那段時間裏很怕回家,最怕看到的就是親戚朋友們對我的白眼。在他們的眼裏,我父母的相繼去世似乎跟我有著不可抹殺的關係。為此我甚至想過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