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後,當趙容宜被困在鬆城郊外那場封山的大雪裏,獨自一人靠嚼草根維生,並絕望地等待遲遲沒有出現的救援的時候,她將看著跳躍的火光,回憶起多年以前蘇州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那場大雪來得極為突然,一夜白了江南,覆盡塵滓,驟然間使那大地萬物銀裝素裹,便宛若一場天地的葬禮。
飛雪漫天,銀灰裘裹的女子撐著一柄素傘,靜靜地站在江邊。那是趙容宜一生中最後一次見到張朝顏。烏篷船上,一個漸漸遠去地淡素的、沉寂的背影,一點點融入冰天雪地裏。也許,她再也不會來蘇州了罷。趙容宜這般歎道。但是要到多年以後她才將知道,這確實是張朝顏最後一次來蘇州。因為,就在這年冬日,這個少婦病死江陵。
素傘遮不住斜斜飛霰,雪粒子在風中胡亂地張揚著,飄進兜帽邊的狐絨裏,飄進銀灰麵子裘裏寶藍的錦緞,亦飄進這烏珠般油亮的眸子裏。趙容宜站在岸邊枯柳下的身影,漸漸地便如長街邊一個寂寥索漠的雪人。她將自己整個人緊緊地裹在狐裘下,隻露出一張被刮得紅撲撲的臉,露出一隻套著絨套握住傘柄的手,並遠遠望著那早已沒了烏篷蹤影的天際。可是,寒冷的風無縫不入,悄無聲息地鑽入她的身體,將她的體溫一點點奪走。
說書人說,一切因緣,由心而生,心不死,因緣不滅。
張朝顏說,一切錯誤始於一場大雪,終於一場大雪,便教這雪來埋沒一切罷。
陳籍說,天妒英才,何命之衰?
葉夫人說,那個孩子的一世,總是太決絕,什麼都要為別人著想,唯獨忘了他自己。
蘇虞卿說,一切都是命,如同一張逃不開的網。
雪生說,二弟做得到,是因為他那時沒有遇見一個人,而我卻遇到了。
晴冉說,二爺這個人,從來都是這般操勞,全然不顧自己的身體。
翩翩說,可是,為什麼人會死去呢?
柳傲說,此事一發,七七總該回來了罷。
蘇林老人說,以後再也不會有葉家莊的人來沽酒了。
蘇州的百姓,過了一場大雪,便將那件事忘在了腦後,開始談論新的話題。
而,全素素隻是看著那一紙絕筆書,渾身顫栗,目如空洞,哀慟而倒,暈厥不省。而那紙上寫道:此生吾所愛者,夫人全氏素素也。夫人自於吾病患中聘來家中,恭謹操持,寬和溫敦,上則以孝侍母,下則以理待人,深得吾心。然,衡命克短,盛衰在天,非人力所能轉也。衡一生無愧於天,無愧於人,唯愧於夫人與遺腹小兒,心內至殤。今吾歸去,特立此書,將葉氏門下一概生意、田宅、果園等產悉皆托於夫人,願好生頤養。勿念!葉衡,留印。
而趙容宜,隻是在張朝顏離去後,呆呆地立在雪中,聽見一個渺遠的輕喚從身後傳來,而雪生便站在遠處的雪地裏,靜靜地望著她笑。公子青衫單薄,如和風而落的紙鳶,抖了抖身上的雪珠,飄曳生寒。他的身姿挺拔如神,麵色蒼白如雪,眸子裏泛著鋥亮的銀光,似遠處長街簷角倒懸的冰淩。可是,他忽然冷聲一笑,一步步朝趙容宜走來:“他死了,雪生死了。”趙容宜渾身一僵,麵無血色地瞪大眼睛看向他,而於此同時,從長街盡頭,兩列身穿孝服的人正抬著一口棺槨遠遠走來……他們將棺槨置於雪地裏,掀開棺蓋,露出裏麵躺著的一個人來,而那個人,分明和眼前這個長得一模一樣。“他死了,雪生死了。”便如一個翻覆在耳邊的咒語,讓她渾身每一滴血液結了冰,僵立在原地。她踉蹌地向後倒去,最後一眼望見那人冷酷如死神般的眼眸,落入冰水裏。
“雪生——”呼吸被扼住的一瞬間,睜開眼望著一室的燭火,趙容宜驚了一身冷汗,恍惚道:原來是個夢魘。可是,就在這時,雪生從外間走來,披了一身的大雪,整個人如同一座冰雕般,寒氣逼人。趙容宜心有餘悸地望向他,那景象竟與夢中的重疊,她驚恐地瞪大了雙眼,看著那如勾魂索命白無常般朝自己飄來的影,尖叫道:“葉衡,葉衡,你是葉衡!”雪生蹙眉,整個人都被一種絕望的死氣包裹,他近至床榻邊,朝那蜷縮成一團的人兒伸出雙手,卻又於瞬息見被一股巨大的推力震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