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徹夜歌酒踐行,十裏長亭相送,卻終須一別。彼時的趙容宜隻能夠笑著和每一個人辭行,而將那些抑鬱的離愁留在睡夢前,待到天光一亮,便又是一個看遍人間繁華恣意快活的趙小四。離了台城,複歸江南,沿著原先的軌跡,回到來時的地方,然而一切又總有不同。紅杉青衣交錯,白馬慢行縱歌,且行且歌,便是趙容宜許多年以前夢寐以求的日子。
“水方樓?”止步沙河前,遠遠望見河中沙洲上聳立著一方高樓,四麵皆水,隻一竹橋與河岸相連,偎竹傍坡。橋盡頭,沒入水竹蒿草浮萍間,及轉至東岸林間,是一片木芙蓉林繞渠而生,波光花影,相映成趣,猶似仙境。趙容宜想到來時這樓尚未建起,此時卻已獨立蒼穹水雲間,真是教人既驚且歎,“‘水方、水方,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樓的主人家也是個有情趣的人了。”
“我們今晚宿於此處。”雪生道。
“如此甚妙!”趙容宜燦然一笑,目光瞥見東側芙蓉林間,見胭脂花色極妍,點點如霞斑暈開,花影風移,水光嶙峋,真乃一塊好地方!
二人將白馬係於水竹邊,便踩著竹橋往水心樓走去。至暮晚,月出遠黛,黃昏流光,雪生掩了重門在房內看信,而趙容宜獨往廚房去了。公子一身青緞長服,廣袖依風,伴燭台幽光躍動,麵色平靜地端坐於書案前,便如一水波瀾裏透明淡然的浮冰。不多時,他起身朝紗窗走去,而門外便傳來陌生的腳步聲,一個男聲在外響起:“公子,夫人托我送拜帖而至。”雪生展眉一笑,去接了帖子,打開便看見那裏麵寫了一行小字,臨的是衛夫人的小楷,清秀平和:趙容宜恭賀葉衢生辰,約暮合之前於河外芙蓉林相見。
緋色水方樓,依依澄霞泛光,公子獨步於竹橋上的背影,不知驚了多少樓上窗前賞景遠眺的看眾。他的身形無比清臒優雅,離去間似駕雲遠歸的神祇,帶著一股秋寒冷峭的清香。他的麵容一如既往涼薄,又於那清冷中點亮一雙漆黑幽深的狹長鳳眸,熠熠生輝,仿佛一縷陽光照亮了冰天雪地,融化了這世間所有的冷寒。繞過水竹,入木芙蓉間,見一路燈懸寒枝如琉璃初芒,指引他步步深入,而於那芙蓉海內,嵐藹生煙,趙容宜一襲白紗留仙裙旋步曼舞而來,緋花綬帶,廣袖飄曳,褶帶生風,長練如瀉月華,飛雲繚繞,不似人間。公子心內微訝,麵色溫溫,眼裏帶了驚豔的笑意,便比盛夏烈日還要灼人。趙容宜三千發絲落於肩上,無任何多餘發飾,隻著一圈胭脂淋漓野花編成的花環,與腰間綬帶相得益彰,又於芙蓉秋色裏宛若一隻翩躚的白蝴蝶,教人驚疑這莫非是花神羽舞。公子靜靜地立在芙蓉樹下,一襲清影,玉竹風楚,容止濯華,拈花一笑,又就著那花瓣於唇間奏起樂來。芙蓉唇色,花為樂器,冰肌映月,燈下看美人,舞隨音動,音緩而楚宮瘦腰慢展,音疾而掌中飛燕輕盈,霧失白練,妙婧纖纖,柔若無骨隨雲化,勝似瑤池仙,沾了露華濃,驚起渠邊蒼鷺。而那一襲一襲的清香入骨,酥化了公子一世的冷硬,化為柔腸百結,脫了花器而輕聲念道:
水塘胭脂色,研容醉渠波。
照影驚蒼鷺,淩波疑苧蘿。
念畢,複奏《子衿》,曲和水袖繞雲煙而流動,輕盈雪色染芙蓉翩躚,彎月影裏琉璃燈盞懸於香海,晃了眼,驚了心,馥鬱了滿腔呼吸,便是入骨的熾烈,一寸一寸將人從裏到外燃燒。淩波點水,曲臂旋煙,收練於腹,衿止而裙袂掀,趙容宜穩穩落在雪生麵前,屈膝拜倒,似水中月霧裏花,抬首嫣然一笑:“芙蓉宴,祝君舞,舞罷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歲歲如今夜;二願妾身常建,常伴公子身邊;三願如同掌中燕,不須分別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