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在這一理論係統下談論小說的,大致上逃不出上述班固所述要點的涵蓋範圍。
以班固為開端的小說理論是受儒家史學理論支配的。這種理論係統相信,三代乃至周公手定的典章文教是純乎其一的,無論用“道”或用“統”來指稱周公創製的典章文教,它都是渾然一體的。那時沒有諸子,也用不著諸子,隻有史學記錄、整理這純乎其一的典章文教。章學誠《文史通義》首篇首句即曰:“六經皆史也。”春秋季世,“道”敝而“統”裂,就有了諸子百家競出構造自己的三代乃至周公的典章文教。這種“道”與“統”的裂變,是諸子百家所從出,它也規定了諸子百家的使命。司馬遷《太史公自序》說:“《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莊子·天下篇》說: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焉。古者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悲乎!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華,道術將為天下裂。
“道術將為天下裂”,小說隨同諸子而出。章學誠多次論到周衰道裂這一話題,如:“周衰文弊,六藝道息,而諸子爭鳴。”《文史通義·詩教上》 。
又如:“周衰文弊,諸子爭鳴,蓋在夫子既歿,微言絕而大義之已乖也。然而諸子思以其學易天下,固將以其所謂道者爭天下之莫可加,而語言文字未嚐私其所出也。”《文史通義·公言上》。
再如:“自治學分途,百家風起,周、秦諸子之學,不勝紛紛,識者已病道術之裂矣。”《文史通義·文集》 。
司馬遷沒有提到小說家,而班固將它列於十家之末,不在可觀之列。這恐怕是因為小說家無典而社會上又流行神話、誌怪、傳說等東西,於是把它們委之於死無對證的街談巷語。《漢書·藝文誌》著錄小說十五家,千三百八十篇,惜今已不傳。由此可以推知當時受冷落的大略。
《隋書·經籍誌》稍改班固之說,為小說家尋親認祖,歸於周官誦訓和訓方氏。但它始終不比其他九流,經有可查,史有可索,案有可審。故《隋書·經籍誌》羅列了二十五種,一百五十五卷當時流傳的小說目錄之後,趕緊補上一句:“小說者街說巷語之說也。”
今天看來,詩文與小說同屬文體的一種,為何在古人那裏它們二者的地位卻截然不同?似乎不好理解。其實放在古人的理論係統裏是說得通的:詩出自《詩經》,文出自《尚書》,都有經典的依據。譜牒既然堂堂有據,文體自然尊貴。而小說的出處無經可據,即有若無,體卑之義固在題中已有。傳統小說理論被更大的史學理論淩駕,隻要淩駕它的史學理論還存在,小說理論本身就沒有多大的擴展空間。傳統小說理論的空間是被史學理論製約的,自班固迄於清季並沒有多大變化,這就不足奇怪了。
傳統小說理論停滯不前,而小說文體繼續演變。宋元之際出現話本體即短篇小說,明代更加創出為後世垂範作則的章回體長篇小說。但傳統小說理論對文體演變視而不見,置若罔聞。繼續彈奏著由班固而來和所定的老調子。乾隆年間四庫館臣還將小說列史部之八“小說雜著之屬”。明清評點學大興之後,它們不但不能欣賞新興的小說,而且還痛加詆詈。而評點家有時稱他們作“陋儒”、“俗儒”。因為雙方的小說理論立場不同,基本上沒有對話的基礎。傳統小說理論根本不包含文體因素的概念,根本不能從文體演變的角度觀察實際生活中的小說。所以明清之後,這種小說理論與小說著作發生嚴重的脫節,成為固定思維套子裏的自說自話。這種人文領域裏發生的怪現象,或可為庫恩研究自然科學史時發現的不同“範式”不能相互交流現象進一新證。
班固之後,此一淵源的小說理論代有表述。東晉郭璞(276—324年)《注山海經敘》說:
案《汲郡竹書》及《穆天子傳》:穆王西征,見西王母,執璧帛之好,獻錦組之屬。穆王享王母於瑤池之上,賦詩往來,辭義可觀……案《史記》說穆王得盜驪碌耳,驊騮之驥,使造父禦之,以西巡狩,見西王母。樂而忘歸。亦與《竹書》同。《左傳》曰:“穆王欲肆其心,使天下皆有車轍馬跡焉。”《竹書》所載,則是其事也。黃霖、韓同文《中國曆代小說論著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
史載郭璞好古文奇字,又喜陰陽卜筮之術。他對上古文化有相當興趣,論到神話、誌怪,從辨虛實入手。他的議論針對時人閱讀《山海經》《穆天子傳》等書,“以其閎誕迂誇,多奇怪叔儻之言,莫不疑焉”的情形,所以把《穆天子傳》事與《史記》對勘,以為皆事有所本。他為神話辯護,議論仍不出史乘小說理論的範圍。
東晉幹寶《搜神記序》說:
及其著述,亦足以發明神道之不誣也。群言百家,不可勝覽;耳目所受,不可勝載。今粗取足以演八略之旨,成其微說而已。幸將來好事之士錄其根體,有以遊心寓目而無尤焉。黃霖、韓同文《中國曆代小說論著選》,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
幹寶的小說理論,並沒有提供多少與前人不同的東西。幹寶當年的努力搜集,出於對曆史的熱情,其內容條款雖小而不廢,以俟來日博學君子考訂。在這種根本態度和前提之下,當然不會對所談論的誌怪提供文學性方麵的新鮮理解。
唐劉知幾(661—721年)對誌怪、傳奇的看法,沒有突破傳統小說理論。《史通·采撰》說:
晉世雜書,諒非一族,若《語林》《世說》《幽明錄》《搜神記》之徒,其所載或詼諧小辯,或神鬼怪物。其事非聖,揚雄所不觀;其言亂神,宣尼所不語;皇朝新撰《晉史》,多采以為書。夫以幹、鄧之所糞除,王、虞之所糠秕,持為逸史,用補前傳,此何異魏朝之撰《皇覽》,梁世之修《遍略》,物多為美,聚博為功。雖取悅於小人,終見嗤於君子矣。
在《史通·雜述》裏,將劉義慶《世說新語》等列為“瑣言”,他說:
瑣言者,多載當時辨對,流俗嘲謔,俾夫樞機者借為舌端,談話者將為口實,及蔽者為之,則有詆訐相戲,施諸祖宗,褻狎鄙言,出自床笫,莫不升之紀錄,用為雅言,故以無益風規,有傷名教者矣。
君子對“小道”雖有寬大為懷的一麵,但世道人心從來就難以測度,加之文變日甚,雜著日多,難保不有以糠秕為佳肴之人。這就是劉知幾從維持“名教”的角度痛斥街談巷語的原因。柳宗元為韓愈《毛穎傳》辯護時引《詩》“善戲謔兮,不為虐兮”,重提太史公作《滑稽列傳》,隻要“有益於當世”,聖人不棄。傳統小說理論本來就包含容忍某種程度的“奇”和“諧謔”,但條件是於世道人心有益。
南宋鄭樵真正出以己意,他的《通誌·樂略》說:
又如稗官之流,其理隻在唇舌間,而其事亦有記載。虞舜之父、杞梁之妻,於經傳所言者,數十言耳,彼則演成萬千言。東方朔三山之求、諸葛亮九曲之勢,於史籍無其事,彼則肆為出入。《操》之所紀者,又此類也。顧彼亦豈欲為此誣罔之事乎?正為彼之意向如此,不得不如此。不說無以暢其胸中也。
鄭樵談論小說從自己的體驗出發,循作者的“文心”求其不得不然的背後原因。雖隻言片語,然亦為有宋一代僅見之一人。
此後,宋元之際的羅燁《醉翁談錄》、明初瞿佑《剪燈新話序》、桂衡《剪燈新話序》、王英《剪燈餘話序》、羅汝敬《剪燈餘話序》、明中蔣大器《三國誌通俗演義序》、張尚德《三國誌通俗演義引》等,他們的議論上承班固餘緒而略有發揮,大旨不出已有的小說理論的範圍。例如蔣大器《三國誌通俗演義序》雲:《三國誌通俗演義》,“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紀其實,亦庶幾乎史。蓋欲讀誦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詩》所謂裏巷歌謠之義也。”
李贄登高一呼,評點蔚為風氣。自此小說理論發生大變,開創了脫離傳統小說理論的另類小說理論。
評點家的小說理論出現之後,傳統的小說理論並未絕跡,兩者屬於不同的理論係統而並流發展。此為晚明迄清季的小說理論狀況。例如,清顧亭林《日知錄》卷十三“重厚”條引錢氏語,大發感慨指斥小說,比之漢宋諸儒有過之而無不及:
古有儒釋道三教,自明以來又多一教曰小說。小說演義之書,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是其教較之儒釋道而更廣也。釋道猶勸人以善,小說專導人從惡,奸邪淫盜之事,儒釋道書所不忍斥言者,彼必盡相窮形,津津樂道。以殺人為好漢,以漁色為風流,喪心病狂,無所忌憚。子弟之逸居無教者多矣,又有此等書以誘之,曷怪其近於禽獸乎!
顧亭林痛心疾首,是有感於晚明士林風俗頹敗,士大夫醉生夢死,終至有亡國之痛的曆史。於是演義小說就被拿出來做了替罪羊。顧亭林這段話列入中國曆史上最嚴厲斥責小說的語錄裏,一點都不過分。清代士大夫議論小說大都上承漢宋諸儒,隻是議論更加拘謹,有如《紅樓夢》裏的賈政,古板有餘而毫無風趣。如章學誠《文史通義·史考釋例》一本班固以“出身”論小說:
小說始於《漢誌》,今存什一。而委巷叢脞之書,大雅所不屑道,《續文獻通考》載元人《水滸演義》,未為無意,而通人鄙之,以此諸家著錄,多不收稗乘也。今亦取其前人所著錄而差近雅馴者,分為瑣語、異聞兩目,以示不廢芻蕘之意。
顧亭林、章學誠可以代表當日儒家史學理論影響下的小說理論。在明清評點已經蔚成風氣的情況下,他們的說法不免顯得保守而渺無新意。但是,他們的議論仍然顯示了當時相當多士大夫對小說的態度和立場。它提示我們,中國文論史存在一種前後一致,垂兩千年基本不變的小說理論,而且它代表了士大夫比較正宗的對小說的看法。它基本上不論及小說的文學性或表達技巧等形式方麵的問題,而是以尊卑論英雄;小說體卑,文不雅馴,故不值得津津樂道;小說的價值在於它能補史乘的不足,可以觀民情風俗厚薄,小補於君子的治道。
班固論小說,以為小說與史傳文學有關係,使小說具有與史一樣崇高的地位,為促進小說的發展提供了空間。班固在《漢書·藝文誌》中,首次明確提出了小說出自稗官的論斷。班固從史學家的角度解釋小說的緣起和價值,以史學家的眼光和標準衡量、界定小說。他批評某些小說家“迂誕依托”,其實“迂誕依托”不過是一些小說所具有的神怪內容和初步形象化的表現,隻是不合曆史學著作的“實錄”要求罷了。正是班固在小說的概念裏深深埋下了史的特質,把小說與史緊密地聯係在了一起,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文人們對小說的看法一直跟班固差不多。比如魏晉南北朝著名的文學理論家劉勰在《文心雕龍·諧隱》中雲:“然文辭之有諧隱,譬九流之有小說。蓋稗官所采,以廣視聽。”幹寶就既是小說家也是史學家。唐代著名的史學家劉知幾說:“是知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直到清末,由紀昀的總其成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亦持此論。這些都是班固“稗史”觀的繼續與延伸。班固的論斷成了權威性的思想,影響深遠,從此開始了小說與史傳文學曆時彌久的難解之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