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直言、比較與襯托。前人評《史記》寓褒貶於敘事,這裏的褒貶,是一個道德上的評價。從寫作的角度說《史記》寓性格於敘事也是恰當的。寓性格於敘事,主要是通過比較和襯托法來完成的。作者未言某某是什麼性格,隻是以事對比襯托。直言,即作者直接點出。《史記》仍以“鴻門宴”為例來分析。“鴻門宴”中的兩個營壘中的主要人物有劉邦、張良、樊噲,項羽、範增、項伯、項莊。這兩組人物個性鮮明,共同活動於“鴻門宴”上,因此形成了對比和襯托。項羽陣營,謀事者隻有範增,而且鬥爭乏術;其餘則項伯為奸細;項莊枉自利劍在掌而無力刺向強敵;主人項羽則完全將鴻門宴視為一次普通吃喝之宴,將自己與劉邦的鬥爭理解為小小的人事的誤會,以為事情說清,誤會即解,從此言歸於好,萬事大吉,因此表現得遲鈍,無主見。與劉邦相比,隻是小兒一個。而劉邦營壘則人人精明而有手段,劉邦自不必言;張良從始至終,臨危不慌,不動聲色,穩健自如,手段高超;樊噲雖為一介武夫,但此刻卻粗中有細,誠中藏詐,勇中見智。在這兩組人物中,最愚蠢的當推項伯。作為項羽的叔父,他竟然一心一意保護著侄兒最大最強的敵手,一心向外。
《漢書》襲用《史記》部分自然用了此二法,自創部分也用了此二法。如《魏相丙吉傳》和《賈鄒枚路傳》等。相比之下,《漢書》往往於敘事之後直接點破,而少純寓性格於敘事。李景星《四史評議》中評此傳說:“漢世開國相臣首曰蕭、曹,漢世中興相臣首曰魏、丙,班氏之以魏相、丙吉合傳也與其傳蕭、曹同也……。魏相明《易》學,以奉順陰陽為事;丙吉知大體,亦以調和陰陽為急,此其相同處也。相有怨於霍氏而必報;丙吉有恩於宣帝而不言。魏相為治,其道在猛;丙吉為治,其道在寬,此其相異處也。”評得十分到位。班固在敘完魏相事後,又承上啟下,直指出二人個性:“相為人嚴毅,不如吉寬。”《賈鄒枚路傳》在敘完四人事後,也在《讚》中直接指出幾個人的個性。
再看其異。
首先,人性的重點不同。《史記》寫人區分善惡,《漢書》則辨別忠奸。
《史記》的寫作目的是“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史記·太史公自序》。。正因為此,《史記》對那些先國後家、大公無私、清正廉潔、禮賢下士、抗暴誅惡、豪俠尚義、舍己為人等精神和品德竭力頌讚,對自私自利、趨炎附勢、虛偽狡詐、假仁假義、暴戾恣睢、胡作非為、欺壓良善等惡德惡行,大加貶斥;不惜“顯暴君過”,不惜“貶損當世”,從曆史發展的角度“采善貶惡”。《漢書》雖也明善惡,但它從維護君統、忠於皇室的角度出發,更重視論忠辨奸。《漢書》大量為忠、奸人物寫傳,《王莽傳》四萬餘字,對“賊臣篡漢滔天”的罪行,大加抨擊。《蘇武傳》濃墨重彩,歌頌蘇武“使於四方,不辱君命”,落腳點卻在“臣事君,猶子事父,子為父死無所恨”。將蘇武作為忠臣形象來刻畫,其中衛律“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是作為叛臣來塑造的。《漢書》開後世忠、奸人物傳記的先河。
其次,記事的筆法不同。《史記》寫人重神會,而《漢書》重故事。《史記》《漢書》皆記敘人物事跡,表現人物性情,然相比之下,《史記》寫人物,事多從簡,以實運虛。而《漢書》,每寫一人,他的功德言語,了了無遺《漢書評林》。,事甚該密《史通·六家》。。與《史記》相同的人物,《漢書》並沒有很大差異,例如項羽、李廣,皆身經“七十餘戰”,兩書皆選取其二、三戰事,然項羽叱吒風雲、拔山蓋世、直率磊落而又剛愎自用、殘酷暴烈、輕信少謀的性情品貌,李廣精於騎射、長於治軍的膽略神勇和正直廉潔、輕財愛士的高尚情操,表現得淋漓盡致。特別是“垓下之圍”,更是英雄之氣兼兒女之情,把英雄失路之情狀寫得慷慨悲涼、可歌可泣;李廣從衛青出兵,失道受責,憤而自殺一段,真令人憤憤不平!明代茅坤曾說:“李將軍於漢為最名將而卒無功,故太史公極力摹寫,淋漓悲咽可涕。”其實不僅《史記》,《漢書》也如此。可是,《漢書》獨有的人物卻與《史記》大相徑庭,例如《王莽傳》,洋洋灑灑,“備載莽之事與言”、“備載莽書奏及諸頌莽功德之言”《越縵堂讀書記》,並且從容委曲,娓娓而談。
第三,抒情的形態不同。《漢書》寫人,“不大聲色”,與《史記》抒情言誌,殊自不同。因此《漢書》語言“不激詭、不抑抗”《後漢書·班固傳》。《史記》則“惻怛之情,抑揚之致,則得於《詩三百篇》及《離騷》居多”《藝概·文概》至於《漢書》的《蘇武傳》《李陵傳》為“《漢書》之珠玉”,它們一反《漢書》記事穩重從容之態,寫得慷慨激昂、聲淚俱下。趙翼的《廿二史劄記》也稱其“慷慨悲涼,使遷為之,恐亦不能過也”。但這類文章,於《漢書》為例外。郭預衡說得好:“《漢書》裏,像這樣‘慷慨悲涼’的文章較少,而像《揚雄傳》那樣‘不大聲色’的文章較多。”《中國散文史》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341頁。《漢書》的文章比《史記》更近於純史,所以不甚動情。
第四,審美的趨向不同。《史記》喜愛敘奇異之事,《漢書》則重視故實。雖然《史記》一方麵重寫實,“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但是另一方麵,又極富於浪漫精神,所以其筆下人物富於傳奇色彩。司馬貞的《史記索隱後序》認為司馬遷“旁搜異聞以成其說”,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也稱他“發乎情,肆於心而為文”。“好奇”與“肆心”,正是浪漫主義的特質。《魏公子列傳》中“竊符救趙”後“北鄉自剄”的侯贏,《廉頗藺相如列傳》中“完璧歸趙”、“請秦王擊缶”的藺相如,《孫子吳起列傳》中以“美人試兵”的吳起,《留侯世家》中為“老父取履”的張良,《淮陰侯列傳》中“月下追韓信”的蕭何,《刺客列傳》中“一去兮不複還”的荊軻,等等,莫不獨具異質、奇彩照人。後世傳奇小說和戲劇多取材《史記》,其原因也在於此。《漢書》有自己特色的文章則沉實平穩,老成持重,嚴守孔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教義,並批評《史記》“愛奇反經”。範曄也認為《漢書》“不激詭,不抑抗”,缺乏《史記》的浪漫氣質,更具“純史”的性質、正史的性質。
第五,文章的行文不同。《史記》敘事富於變化,《漢書》則十分綿密。《史記》常常翻新出奇、別開生麵、左右逢源,深得行文變化之妙。劉熙載《藝概》稱《史記》“如雲龍霧豹,變化無方”。與之不同,《漢書》則注重結構的嚴謹,組織的綿密,絲絲入扣,有條不紊,深得文章謹嚴之法,“束於成格而不及變化”的批評其實是以《史記》為參照,或者說顧炎武更喜歡《史記》的行文風格《日知錄》卷二六。。司馬遷極善於根據人物經曆的不同特點,根據人物性格的主要傾向,創造性地組織材料,如《項羽本紀》以軍事進退路線為線索,以巨鹿之戰、鴻門之宴、垓下之圍為中心情節;《魏其武安侯列傳》則線索多,事件交相錯雜;《李將軍列傳》處處以“最名將”與“卒無功”相穿插,處處以英勇善射與無封無賞相對比,巧妙地反映出李廣“於漢為最名將而卒無功”的特點。而《漢書》如《蘇武傳》,《廿二史劄記》盛讚其“敘次精彩”、“周密於體”,然整體結構卻很單純。文章以時間先後為順序,以出使前四十年、出使被扣十九年、歸漢後二十年為三大板塊,似不如《史論》的出奇製勝,縱筆瀟灑,但各板塊之間,詳略得體、重點突出。特別是出使被扣一段,作者以“幽置大窖,齧雪吞氈”、“北海牧羊,臥起持節”為主體結構,以李陵勸降、衛律逼降為兩個副結構,以李陵“自痛負漢”為蘇武作側麵襯托,以衛律賣國求榮為蘇武作反麵對照,從而多角度、多層次、立體化地塑造了蘇武這一民族英雄形象。《霍光傳》寫武帝死後二十餘年漢廷內部緊張複雜的權力鬥爭,表現了霍光專權而又謹慎,樹立個人權勢而又維護劉氏正統的性格,是《漢書》中難於書寫而又寫得成功的一篇,寫得前呼後應、左右映帶、針線細密、結構嚴謹,但遠不如《史記》那樣橫放特出、狂宕奇崛,所以茅坤謂“《史記》以風神勝,而《漢書》以矩鑊勝。惟其以風神勝,故其遒逸疏宕,如餐霞,如齧雪,往往自齒頰之所及,而指次心思之所不及,令人讀之解頤不已;《漢書》惟其以矩鑊勝,故其藻畫布置,如繩引,如斧團,亦往往於其複亂龐雜之間,而有以極其首尾節奏之密,令人讀之,鮮不摧筋而洞髓者”。
第六,語言的風格不同。《史記》錯綜成文,《漢書》整散一體。《史記》受先秦散文影響,散句單行,長短自如,錯綜成文,並且“辨而不華,質而不野”《漢書·司馬遷傳》。文質彬彬,有一種參差錯落之美。《漢書》受漢賦及漢代散文影響,崇尚藻飾,趨於駢偶,典雅富麗,整散一體,有一種整齊和諧之美。如《史記·項羽本紀》寫巨鹿之戰一段:“項羽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斧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間不降楚,自燒殺。”短短八十字,交待了一場大廝殺,真是幹淨利索,並且散句、短句的大量運用,形成急迫、起伏、跳躍的節奏,從而與楚軍所向披靡、勢如破竹的聲威,與戰鬥的緊張激烈、瞬息萬變的情狀,聲情相符,文情並茂。而《漢書·蘇武傳》中,“揚名於匈奴,功顯於漢室”、“竹帛所載,丹青所畫”等,真是駢辭儷句,排偶成文。《漢書》雖也以散句為主,但駢化傾向是明顯的,《漢書》雖也文質彬彬,但追求文采的傾向也是明顯的。正因為此,《漢書》開六朝駢文之先聲,而《史記》被唐宋古文家視為楷模。
《史記》語言通俗,《漢書》則語言古雅。《史記》融書麵語、口語於一體,彙雅語、俗語於一爐,生動;《漢書》也用口語,但多書麵語,也用俗,但多雅語,整齊。《史記·陳涉世家》寫鄉民口吻:“火頤!涉之為王沉沉者!”《張丞相列傳》寫周昌口吃:“臣期……期知其不可!”真是人各有聲,口吻畢肖,使讀者聞聲辨人知性;《漢書·陳勝項籍傳》說:“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涉之為王沈沈者!’楚人謂多為夥,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漢書·張周趙任申徒傳》說:“昌為人吃,又盛怒,曰:‘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上欣然而笑,即罷。”《史記》《漢書》其實沒多少區別,何況《漢書》還有解釋,表達更嚴謹。《李將軍列傳》引“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諺語,形象而又通俗地讚揚了李廣的才智人品,對漢廷策勳政策表示強烈不滿。《貨殖列傳》引“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俗話,生動而又深刻地概括了人世間的利害關係。《漢書·李廣蘇建傳》說:“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唯一有別的是《漢書·貨殖傳》沒有引“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俗話,這是因為班固的認識與司馬遷不同。《史記》多“以芻蕘鄙說,刊為竹帛正言”,而《漢書》少些,避俗求雅,不取民諺俗語,口語也顯得書麵化,所以《廿二史劄記》謂《漢書》有“文人習氣”。
(二)賦、詩、文比較
班固、司馬遷的比較,除了《史記》和《漢書》,還有賦、詩、文。比較《史記》和《漢書》,一般認為《史記》優異,雖然各有特色,而喜愛《史記》的讀者多。其實,這種喜愛,已經視《史記》為文學作品,而仍然把《漢書》看作史學名著。《史記》《漢書》的比較,千年聚訟,而賦、詩、文的比較,門庭冷落。之所以如此,恐怕與這種比較本身的特點相關。
據《漢書》,司馬遷賦有八篇,而現僅存《悲士不遇賦》,可能是殘篇。文有《報任安書》。據《高士傳》和《禦覽》,文還有《與摯伯陵書》以及《素王妙論》。司馬遷無詩歌。
班固賦有多少篇,史無明文。今存《幽通賦》《兩都賦》《耿恭守疏勒城賦》《竹扇賦》《白綺扇賦》《覽海賦》《終南山賦》以及《答賓戲》和《典引》。從賦的數量上比,因為不知班固到底寫過多少賦,所以沒有比的前提。從賦的質量比,班固賦明顯高於司馬遷的。司馬遷賦僅存《悲士不遇賦》一篇,而班固現存九篇。《悲士不遇賦》的藝術特點不鮮明,成就不高。賦中提出“沒世無聞,古人惟恥”的人生觀,成名的願望非常強烈,“朝聞夕死,孰雲其否?”借用“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名言,抒發渴望成名的感情。司馬遷功名心強,其《史記》所記人物,尤其是傳中人物,基本上是抓住機遇令己不失時而建功立業的人。“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於天下,作七十列傳。”《史記·太史公自序》。但是往往有士人得不到施展才能的機會,痛失功名。“諒才韙而世戾,將逮死而長勤。雖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陳。”“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顧影而獨存。恒克己而複禮,懼誌行之無聞。”但此賦多少還有懼禍的情緒,顯出人才環境的險惡。“理不可據,智不可恃。無造福先,無觸禍始。”此賦的語言比較靈活多樣,以四言為主,有三言、六言等。
賦言功名,《悲士不遇賦》是第一篇。因為董仲舒《士不遇賦》抒寫的是不遇於時的悲哀,追求功名由《悲士不遇賦》首先表現。但是,司馬遷的表現不是很成功,所以,隻剩下殘篇。過於直露是其微瑕,例如說:“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好生惡死,才之鄙也。好貴夷賤,哲之亂也。”《藝文類聚》三十。
與《悲士不遇賦》比,班固辭賦顯得卓越,先不要說《文選》的首選《兩都賦》,就是其他入選的作品也是非常優秀,例如《答賓戲》《典引》,還有《幽通賦》。
據《全後漢文》卷二十四、二十五和二十六,班固現存賦的題材十分豐富,有軍事的,如《耿恭守疏勒城賦》;有遊覽的,如《覽海賦》;有寫景的,如《終南山賦》;有詠物的,如《白綺扇賦》;有言誌的,如《答賓戲》;有歌功的,如《典引》。班固現存賦的體裁也多樣,有詩賦,如《竹扇賦》;有騷賦,如《幽通賦》;有文賦,如《兩都賦》。班固現存賦的風格也較多,有莊重的《典引》,有諧趣的《答賓戲》,有小巧的《竹扇賦》,有龐大的《兩都賦》,有騷情的《幽通賦》,有詩意的《白綺扇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