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漢賦流變,班固眼光深遠。
班固看到了漢賦的源,也看到了賦的變,而且他認為賦變的主導是作家。他從賦中分離出賢人失誌之賦,認為賢人失誌之賦產生於周道浸壞的春秋之後,鹹有惻隱古詩之義。其他的賦,也就是宋玉、唐勒以及漢代的賦,與賢人之賦不同,竟為侈麗閎衍之辭,失去了諷諭之義。在這時,班固借用了揚雄的觀點,“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中國曆代文論選·法言》。班固說:“春秋之後,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於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誌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鹹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楊子雲,競為侈儷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文選·兩都賦序》。班固不僅指出了不同時代的賦為何不同的客觀條件,又揭示了同一時代的賦也不同的主觀原因。因而可以認為,班固注意了賦創作的社會原因,另一方麵更指出了辭賦創作的主體因素才是辭賦創作的決定性條件。孫卿與屈原,宋玉與唐勒,同處於周道浸壞時期,可是孫卿與屈原的賦鹹有惻隱古詩之義,而宋玉與唐勒的賦卻失去了諷諭。宋玉、唐勒、司馬相如、揚雄,所處時代不同,而他們的創作共同失去了諷諭。班固的眼光是敏銳的,思想是深刻的。所以完全可以說,班固雖然借鑒了揚雄的觀點,卻更有獨到之處。
班固在《漢書》裏,為賈誼、枚乘父子、司馬相如、揚雄、王褒、東方朔作傳,記錄了許多賦,並清楚地記載和分析賦作的創作緣起、目的,意在說明西漢賦的變化。
《賈誼傳》記錄了《吊屈原賦》和《鳥賦》及其創作經過:
誼既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屈原,楚賢臣也,被讒放逐,作《離騷賦》,其終篇曰:“已矣!國亡人,莫我知也。”遂自投江而死。誼追傷之,因以自諭。
誼為長沙傅三年,有飛入誼舍,止於坐隅。似鴞,不祥鳥也。誼既以適居長沙,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乃為賦以自廣。
全文記錄兩賦。
《揚雄傳》記載揚雄的創作曆程,再現賦的發展與變化,比較突出。“其三月,將祭後土,上乃帥群臣橫大河,湊汾陰。既祭,行遊介山,回安邑,顧龍門,覽鹽池,登曆觀,陟西嶽以望八荒,跡殷、周之虛,眇然以思唐、虞之風。雄以為,臨川羨魚不如歸而結網,還,上《河東賦》以勸。”“十二月羽獵,雄從。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台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禦賓客、充庖廚而已,不奪百姓膏腴穀土桑柘之地。女有餘布,男有餘粟,國家殷富,上下交足,故甘露零其庭,醴泉流其唐,鳳皇巢其樹,黃龍遊其沼,麒麟臻其囿,神爵棲其林。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湯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裏,民以為尚小;齊宣王囿四十裏,民以為大;裕民之與奪民也。武帝廣開上林,南至宜春、鼎胡、禦宿、昆吾,旁南山而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瀕渭而東,周袤數百裏,穿昆明池象滇河,營建章、鳳闕、神明、馺娑,漸台、泰液象海水周流方丈、瀛洲、蓬萊。遊觀侈靡,窮妙極麗。雖頗割其三垂以贍齊民,然至羽獵、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禦所營,尚泰奢麗誇詡,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後世複修前好,不折中以泉台,故聊因《校獵賦》以風。”揚雄過分強調辭賦的諷諫意義,所以,當成帝不予注意時,揚雄感到的隻是後悔和失望。“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或曰:賦可以諷乎?曰:諷乎!諷則已;不已,吾恐不免於勸也。”《中國曆代文論選·法言》。
班固描述了西漢賦的盛況,更論述了西漢賦的變化。
至於《司馬相如傳》《東方朔傳》,一篇以《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為底本,一篇卻突破了前人的認識,對漢賦的研究功勞很大。
《漢書·司馬相如傳》本是承繼《史記》而來,在記載上,除個別字詞有異,實為《史記·司馬相如傳》的照錄。但若細加考察,則班固對司馬相如的評論不同於司馬遷。
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記載的司馬相如事跡有三件:一是他仕於武帝前的經曆,二是通西南夷,三是賦作。仕前經曆主要寫相如與卓文君的婚姻,通西南夷是相如在朝廷的唯一事功,司馬遷之為司馬相如立傳的基點應在其賦作。《太史公自序》中有明確的說明,傳中所載相如作品之多,所占篇幅之大,以及文中議論,也都表明太史公的著眼所在。
據《漢書·枚皋傳》,“相如善為文而遲”,故作品數量不多。《漢書·藝文誌》著錄計有:《凡將》1篇,賦29篇,另有《荊軻論》5篇,題“司馬相如等論之”,則不可全數歸於相如;總數約在30來篇。《史記·司馬相如傳》全文載錄了他的《子虛賦》《上林賦》《喻告巴蜀民書》《難巴蜀父老書》《諫獵疏》《哀秦二世文》《大人賦》《封禪書》凡8篇,並說:“相如他所著,若《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雲。”就數量看,司馬遷所作相如本傳幾乎可以視為其作品選集,而“采其尤著公卿者”的說明,則表示司馬遷之如此立傳,正是由於看重相如的文章。並且,司馬遷通過“太史公曰”而表達了自己對相如文章的評價:“《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司馬遷從儒家經典在表現形式上各有不同而宗旨同歸說起,指出司馬相如的文章雖“虛辭濫說”,但卻在於節儉,故其形式損害其意義不嚴重,而且,非但無害,這種表現手法合於“主文而譎諫”的《詩》道,因此充分地肯定了相如文章的現實價值。他在《太史公自序》中說明了立傳的用意:“《子虛》之事,《大人》賦說,靡麗多誇,然其指風諫,歸於無為,作《司馬相如列傳》第五十七。”《史記》多處批評武帝多所興作、耗費民財,此處將相如文章諷諭“節儉”的意義提升至“無為”,表明司馬遷之為相如立傳而采用大量載錄其辭賦文章的寫法,強調的正是其“文之為用”,並在此層麵上肯定了司馬相如的曆史地位。
班固作《漢書·司馬相如傳》雖然在記載上是照錄《史記》,但在傳末的“讚曰”中卻表達了不同的看法:“司馬遷稱‘《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一歸引之於節儉,此亦《詩》之風諫何異?’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班固在這裏通過引用司馬遷與揚雄的議論而將自己的觀點寄寓其中,其評說的重點與結論實與司馬遷有所不同。
司馬遷說相如之賦雖有“虛辭濫說”,但其旨歸“與《詩》之風諫何異”?這是理論上的肯定。而揚雄的說法卻正是就諷諫的實際功用而對相如一類賦作出的否定。揚雄並不否認相如作賦有諷諫之意,卻以為是“勸百而諷一”,所謂“奢靡之辭多,而節儉之言少”,這就以賦的客觀效果推翻了司馬遷立足於作者主觀意圖的分析,強調靡麗乃是相如賦的特色。《史記》載相如《大人賦》後說:“天子大說,飄飄有淩雲之氣,似遊天地之間意。”而班固轉述此事卻道:“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淩雲之誌。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漢書·揚雄傳》。明白表示不同意所謂相如賦具有諷諫功用的看法。因此,班固之引揚雄所言,實際上是對司馬遷評價的婉轉批駁。他同揚雄一樣,強調相如賦之靡麗特色而否認其諷諫的現實作用。
《漢書·敘傳》說:“文豔用寡,子虛烏有,寓言淫麗,托風終始,見識博物,有可觀采,蔚為辭宗,賦頌之首。述《司馬相如傳》第二十七。”既說“文豔用寡,子虛烏有”,又稱“蔚為辭宗,賦頌之首”,表明班固是將司馬相如定位為西漢一代辭賦文章的領袖。聯係《漢書》本傳之外的與相如相關的數十處記載,可知“文章”對司馬相如的關係。如《地理誌》說:“及司馬相如遊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於世,鄉黨慕循其跡。後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由文翁倡其教,相如為之師”。《禮樂誌》說:“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淮南王傳》說:“時武帝方好藝文,以(劉)安屬為諸父,辯博善為文辭,甚尊重之。每為報書及賜,常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枚皋傳》說:“司馬相如善為文而遲,故所作少而善於皋。皋賦辭中自言為賦不如相如。”《揚雄傳》說:“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這些記載,寫相如賦在當時的影響、武帝對相如文學才能的重視、西漢士人對他的欽服。本傳是以載錄賦來表彰相如的文學成就,這些記載從不同的角度具體地敘述了相如文章的成功,兩者互用,充分地印證了班固對司馬相如“蔚為辭宗,賦頌之首”的評價。
這些記載,除揚雄後於司馬遷而《史記》不可能記載之外,餘者均發生於司馬遷的時代,所涉人物也均見於《史記》,然而《史記》不曾言及這些情況。原因何在?雖然《史記》是通史,《漢書》是斷代史,選材上有不同,對同一人物的素材的搜集取舍,不可以做簡單的類比,但是由於史家對人物的敘述重心不同,史家對人物的價值取向也就不同。司馬遷在本傳中大量載錄相如文章,強調的是其諷諫的主觀意圖,注重的是其政治意義。本傳之外,他在《平準書》與《西南夷列傳》中,記唐蒙通西南夷事也言及相如,也是表彰相如的有功於世。而相如在此事上有兩次舉措,一是為天子傳諭蜀地父老,一是假蜀地父老而諷諭天子,皆為文章之事,意義仍在諷諫。因此,司馬遷為相如立傳而表彰其文章,正是因其作文章之想“有益”。與《史記》不同,班固將相如作為以文章顯名的文人而載入史冊。蔣方,張忠智《司馬遷與班固眼中的司馬相如——兩漢文人的價值觀演化之管窺》,《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3期)。
《東方朔傳》建立在褚少孫所補《史記》的基礎上,但遠比其豐富和重視文章。其中特別全文錄其《答客難》與《非有先生論》,並說:“朔之文辭,此二篇最善。其餘《封泰山》、《責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風》《殿上柏柱》《平樂觀賦獵》,八言、七言上下,《從公孫弘借車》,凡劉向所錄朔書具是矣。世所傳他事皆非也。”顯然是把東方朔作為文學家而且是賦家寫的,因為重點是其賦的真假和優劣。
三、論小說
關於班固的小說論,曆來有很多意見。有說班固所謂小說不是作為文體的小說,有說班固的小說論是劉向、劉歆父子的,當然也有說班固的小說論就是班固的,他的小說論論述的就是文體的小說,至少與文體小說有聯係。
班固論小說集中在《漢書·藝文誌》: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然亦弗滅也。閭裏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
(一)論小說之名
班固的所謂小說,是一種與顯學相對的學說,其中蘊含了小說文體的觀念。
“小說”之名最早見於《莊子·外物篇》:“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這裏說的“小說”,是莊子對當時其他各家學說的輕蔑的看法,不是小說文體。
在中國曆史上,最早給小說下定義,指出它的意義和作用的,是稍早於班固的後漢初年的桓譚。他在所著《新論》中說:“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文選注·桓譚新論注》說小說內容形式兩見其小,較符合當時小說的名實。
班固正是在桓譚的基礎上加以闡發的。他說:“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
根據班固的著錄和附注,可推知《藝文誌》所著錄的小說,正如桓譚和班固所說,是一些“合殘叢小語”的“短書”,“街談巷語、道聽途說”的瑣碎言論。
注《伊尹說》二十七篇:其語淺薄,似依托也。
注《師曠》六篇:見《春秋》,其言淺薄,本與此同,似因托之。
注《黃帝說》四十篇:迂誕依托。
所以魯迅推斷說:“則諸書大抵或托古人,或記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淺薄,記事者近史而悠謬者也。”《魯迅全集·中國小說史略》
(二)論小說之源
班固肯定小說起源於民間,雖然說它“出於稗官”,可是,稗官隻是負責收集、整理,不創作。
“稗官”者,“負責記述閭巷風俗的官”王力主編《古代漢語》下冊第一分冊。。“王者欲知閭巷風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漢書·藝文誌注》。。然而稗官隻是采集而非創作,歸根結底,小說是來源於“街談巷語、道聽途說”,是“閭裏小知者之所及”,“芻蕘狂夫之議”,產生於社會最下層,是市井民間的作品。
(三)論小說之用
班固論小說,借孔子之言肯定其作用。
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班固對這些來自民間的作品,雖然稱其為“小道”,“君子弗為”,“然亦弗滅也”。因為它“必有可觀者焉”,所以把它附於“九流”之後,“使綴而不忘”。
(四)論小說之法
班固從對當時著錄的小說作品的分析中,指出了小說的某些敘事品性。他稱這些小說都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一個“造”字,說明這些小說不同於一般的信史,它不僅有客觀事實的記錄,而且有一些出於想象和傳聞的虛構成分。這可以說是後世小說藝術虛構理論的濫觴,對小說藝術的發展,無疑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