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文學評論(1)(3 / 3)

《漢書·杜周傳》載,《魯詩》派的杜欽認為《關雎》是刺詩,杜欽雲:“是以佩玉宴鳴,《關雎》歎之,知好色之伐性短年。”但齊詩派的著名學者則認為是頌美之詩,《漢書·匡衡傳》引匡衡說:

臣又聞之師曰:“妃匹之際,生民之始,萬福之原。”婚姻以禮正,然後品物遂而王命全。孔子論《詩》以《關雎》為始,言太上者民之父母,後夫人之行不侔乎天地,則無以奉神靈之統而理萬物之宜。故詩曰:‘窈窕淑女,君子好仇。’言能致其貞淑,不貳其操,情欲之感無介乎容儀,宴私之意不形乎動靜,夫然後可以配至尊而為宗廟主。此綱紀之首,王教之端也。自上世以來,三代興廢,未有不由此者也。

可見魯、齊二家對《關雎》一詩理解並不一致,匡衡之說與《毛詩序》的美“後妃之德”說並無區別。但匡衡引詩作“君子好仇”,“仇”字,《毛詩》作“逑”。而《魯詩》亦作“仇”。魯、齊、毛之間的異同複雜情況由此可以推見。

班固關於《詩經》的論述和對《詩經》學者的評論,因為見解深刻而影響深遠。班固論詩篇成集、詩歌內容、抒情性質、認識作用,也是漢代《詩經》研究的成果。

第五,論述《詩經》編纂的途徑。

《詩經》有三百五首詩,這些詩來自十五個地區,遍及當時周王朝之疆域,且跨越五個世紀。如何編纂而成,前人有三種觀點,采詩、獻詩和刪詩。采詩說認為:周王朝有采詩之人,每年都在一定的時間到民間去收集。劉歆《與揚雄書》說:“詔問三代、周、秦軒車使者,遒人使者,以歲八月巡路,求代語、童謠、歌戲。”《方言箋疏·與揚雄書》。後來何休《春秋公羊傳注疏》卷十六“宣王十五年”注說:“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十三經注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再後來應劭《風俗通義序》說:“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輶軒之使,采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於秘室。”《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後漢文》卷三十三。雖說不是采詩,而是采方言,也可知道周秦之時確有由朝廷派出的軒之使到民間各處采集。獻詩說認為:周王朝有些官員,把收集來的詩歌帶到朝廷。《國語·周語上》說:“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晉語六》說:“於是使工誦諫於朝,在列者獻詩。”《左傳·襄公十四年》。《左傳》也有類似的說法:“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禮記·王製》。《禮記》也說,天子“命大師陳詩,以觀民欲”《論語·子罕》。。雖然獻詩的人員各家所說不一,但一致認為周天子聽政有人獻詩。刪詩說認為:孔子把重複的篇章刪去,《論語》有雲:“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史記·孔子世家》。《史記》說:“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始於衽席,故曰《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其實孔子所言不一定是刪詩,或許隻是調整音樂。所以司馬遷所言並無根據。

三種觀點中,采詩說比較可信,獻詩說、刪詩說疑點較多。關於獻詩,何人、何時、何地、怎麼、為何獻詩?《國語》係列之《周語》與《晉語》基本相同,隻是表述有別。“公卿至於列士”與“在列者”、“聽政”與“在朝”所指應差異不大,但與《左傳》《禮記》《詩經》有別。《左傳》的“瞽”、《禮記》的“大師”、《詩經》的“家父”,三者所指應是《國語》的“公卿至於列士”或者“在列者”,可是《左傳》《禮記》《詩經》講“為詩”、“作……詩”、“作誦”,而不說“獻詩”,區別就很明顯;另外,何時何地獻詩,《國語》說在上朝之時,而《左傳》《禮記》《詩經》沒有明確的時間和地點。獻詩有什麼作用,《國語》講“天子聽政”,《左傳》說“止王心”,《禮記》言“觀民風”,《詩經》說“究王訩”,也不完全一致。看來,獻詩說有待進一步研究。

班固主張采詩說,《漢書·藝文誌》說:

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漢書·食貨誌》補充說:

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行人振木鐸徇於路以采詩,獻之大師,比其音律,以聞於天子。故曰王者不窺牖戶而知天下。此先王製土處民,富而教之之大略也。

采詩者是誰,《漢書·藝文誌》說是“采詩之官”,《漢書·食貨誌》說是“行人”。“行人”是什麼人?它與“采詩之官”是什麼關係?據顏師古說,“行人”是“遒人”,是主號令之官。“師古曰:行人者,遒人也,主號令之官。”《漢書·食貨誌上注》。原來,“行人”是政府官員,當他負責采詩的時候,他就是“采詩之官”,他在采詩之時發布號令,所以就是“主號令之官”。《漢書·藝文誌》語焉不詳,《漢書·食貨誌》細加解說。“采詩之官”何時何地如何采集詩歌?“行人”在“孟春之月,群居者將散”的時候,到村民群居之地,一路上搖鈴采集詩歌。與劉歆所說的每年秋八月采集詩歌的觀點比較,班固的春天采集詩歌的觀點也是一家之言,而且可能更接近古代的實際。古人的村居生活,春耕時分散到田頭,秋收後集中回村裏。無論是分散還是集中,都有創作的靈感和衝動,都會有作品產生。無論是春天去,還是秋天去,采詩官都可以采集到詩歌。《詩經·七月》雲:“三之日於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又雲:“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一個冬天的集體生活,便於人們交流信息、抒發感情。到了春天,萬物複蘇,又正是人們分開的時候,創作的衝動可能更強。經過了長時間的分散生活,集中起來時,溝通的願望終於能夠實現。在此時此刻,采詩官的到來,無疑會豐收。範文瀾說:“劉說與班何略異。當以《漢書》《公羊注》為是。”《文心雕龍注·樂府》。班固的采詩說比較合乎實際。

對於孔子在《詩經》學上的貢獻,班固有孔子整理說。孔子整理說與孔子刪詩說不同。孔子刪詩說雖然出自《史記》,卻幾乎沒有人讚同。因為當孔子才八歲時,《詩經》已基本成型,用不著孔子來刪節。對此,班固加以修訂,得出了合理的結論。班固說孔子在《詩經》的整理上有過作為,但不是刪節,而是調整。“王官失業,《雅》《頌》相錯,孔子論而定之,故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漢書·禮樂誌》。將“刪詩”改為“定樂”,孔子的功勞小了,但更可信了。

最後,論述詩歌的抒情性質,是班固詩論的獨到之處。他指出,詩的抒情性源於政治對作家的影響。他說:

周道始缺,怨刺之詩起。王澤既竭,而詩不能作。《漢書·禮樂誌》。

《兩都賦序》說:

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文選·兩都賦序》。

怨刺之詩產生於周道始缺的時候,那時的詩人,或許還有政治的理想,所以對其君王進行批評,希望有所改變。但後來證明,江河日下,王澤已竭,所以,詩人不寫詩了。政治作用於詩人,引發詩人的情感。詩人情不自禁,出口成章。

詩歌的產生不僅因為政治,也因為生產生活中的哀樂之情,這也是班固的高見。他這樣解釋詩歌的含義:

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漢書·藝文誌》。

哀樂之情一旦觸動,便手舞足蹈,歌之詠之。更具體地說,飲食男女,最易觸發感情,所以他又說:

男女有不得其所者,因相與歌詠,各言其傷。《漢書·食貨誌》。

班固論詩歌創作的抒情性從政治到哀樂,從哀樂到男女,涵蓋了詩歌情感的各個層麵,見識卓越。

班固認為《詩經》詩、樂一體。

先秦學者說:“頌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墨子·公孟》。意謂《詩》三百餘篇,均可誦詠、用樂器演奏、歌唱、伴舞。西漢學者又說:“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史記·孔子世家》。

這些學者都是從《詩經》的形式上立論,指出《詩經》的詩、樂、舞一體,沒有從《詩經》詩篇的內容上探討詩與樂的關係、詩與禮的聯係。中國的社會是一個充滿禮樂規範的社會,詩是禮樂的表現也是禮樂的規範,而不僅是詩中有樂,歌舞合一,其中有等級、有差別。

班固論詩注意詩與樂的結合,也就是強調詩的社會規範作用。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詩,也就是用不同的樂,不能僭越。如果僭越了,政治秩序就紊亂了。春秋後期,王道失缺,所以,孔子整理詩歌,讓雅詩回到雅樂,頌詩回歸頌樂,各得其所。“王官失業,《雅》《頌》相錯,孔子論而定之,故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漢書·禮樂誌》。從眾多的詩裏挑選合乎禮的部分,以此教育弟子,規範人們的言行。這方麵的內容與樂相關,與論樂府合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