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的文學評論在漢代非常突出,首先是全麵,其次是特別。先秦、西漢甚至東漢文學的現象,包括作家、作品和對作家、作品的評論,班固大多有論述;班固的評論有與當時的論點一致的,也有與當時論述不同的,而更有比當時議論深刻的。班固論小說與當時的認識相同,論樂府與樂府詩、論《詩經》在當時非常突出,而其論屈原與作品,很多意見都令人震驚。
班固的文學評論比較重要的文章有三個係列:序言係列,包括《離騷讚序》《離騷序》《兩都賦序》《典引序》;史誌係列,包括《藝文誌》《禮樂誌》《地理誌》《食貨誌》;傳記係列,包括《賈誼傳》《鄒陽傳》《枚乘傳》《枚皋傳》《司馬相如傳》《司馬遷傳》《王褒傳》《東方朔傳》《揚惲傳》《揚雄傳》《儒林傳》《敘傳》。
班固文學評論的指導思想是儒家思想。漢代自武帝獨尊儒術以後,儒家學說成為統治思想,儒家著作成為學術經典。因而在文學領域,依經立論,建設文學,批評文學,形成風氣。生長於東漢明、章盛世,班固的文學評論更表現出了純正的宗經傾向。
班固文學評論具有文史結合的特點。漢代史學非常興盛,不僅有從陸賈《楚漢春秋》開始的與現實緊密結合的優良傳統,而且出現了《史記》這樣輝煌的著作。班固也是一個優秀的史學家。從事實出發,言必有中。更可貴的是,作為作家,班固的文學評論是內行的,是本色的。
一 、論詩歌
詩歌是漢代文學評論的重點,對《詩經》《樂府》的研究更是漢代文學批評的主要內容。漢代《詩經》研究是以經學為主,而文學的研究蘊含其中。班固是經師,也是史家和詩人,對《詩經》有許多融經、史、文三學於一體的創見,立意高遠。
(一)論《詩經》
班固是史學家,論《詩經》有曆史的審視;他也是詩人,論《詩經》有詩學的眼光。因此,班固的《詩經》論在《詩經》研究史上具有獨特的成就和地位。
西漢前期,《魯詩》《韓詩》《齊詩》為今文詩派,均被立於學官,且三家詩學者高官名流居多,今文詩學派盛極一時。《毛詩》屬古文詩派,未被立於學官,隻能在民間流傳,影響甚微。到了西漢晚期,複古風行,劉歆便極力鼓吹古文經學,建議把《毛詩》列於學官,於是古文詩派的《毛詩》影響有所擴大。光武帝劉秀建立東漢以後,《魯詩》《韓詩》《齊詩》三家詩與《毛詩》共存並傳,隻是三家詩略占上風而已。
班固的《詩經》評論觀頗受劉向、劉歆父子的影響,也深受其父班彪的影響。劉向習《魯詩》,劉歆通《毛詩》,班彪精《齊詩》。班固對《毛詩》與三家詩都有接觸與了解,因而班固所繼承的《詩經》學頗有綜合特色。“學無常師,不為章句,舉大義而已。”《後漢書·班固傳》。據此可知,班固並不拘泥一家一派的詩學,也不搞煩瑣的章句,而是注重研究《詩經》的要義。
漢興,魯申公為《詩》訓詁,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鹹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於學官。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漢書·藝文誌》。
班固明確指出,魯、齊、韓三家之說,都沒有闡明《詩經》的本義,而隻是據《春秋》或先秦雜說加以附會。三家詩說雖然都得到朝廷認可,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理解《詩經》。相對而言,《魯詩》較接近《詩經》的本義。
班固認為三家詩說“鹹非本義”,表明他研究《詩經》有注重本義的求實精神,也表明他有懷疑盛極一時的三家詩說的勇氣,還表明他“學無常師”不拘泥於一家一派擇善而從的態度。
例如,《秦風·無衣》本是一首慷慨激昂的戰歌,但《毛詩序》卻說:“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戰,亟用兵,而不與民同欲焉。”《詩毛氏傳疏》卷十一。班固認為這種解釋不符合《無衣》的本義,他說:“山西天水、隴西、安定、北地處勢迫近羌胡,民俗修習戰備,高尚勇力鞍馬騎射,故《秦詩》曰:‘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其風聲氣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謠慷慨,風流猶存耳。”《漢書·趙充國傳》。不僅正確闡述了《無衣》的本義,而且以“高尚勇力”的民俗及其形成的原因作為闡述的依據。
又例如,《小雅·采薇》本是一首軍士厭戰思歸的怨詩,但《毛詩序》卻說:“遣戍役也。文王之時,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玁狁之難。以天子之命,命將率遣戍役,以守衛中國。故歌《采薇》以遣之。”《詩毛氏傳疏》卷十六。《鄭箋》:“文為西伯服事殷之時也。昆夷,西戎也。天子,殷王也。”《詩毛氏傳疏》卷十六。據此可知,《毛詩》確認此詩為周文王奉殷王之命遣將士駐邊以守衛中國之詩。《史記》說:“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史記·周本紀》。司馬遷從孔安國習《魯詩》,所以他的《詩經》學說為《魯詩》說。但他並未說明周懿王時的刺詩所刺何事。《漢書》說得很明確:“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於西戎,邑於豳。其後三百有餘歲,戎狄攻太王亶父,亶父亡走於岐下,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後百有餘歲,周西伯昌伐畎夷。後十有餘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複居於酆鎬,放逐戎夷涇、洛之北,以時入貢,名曰荒服。其後二百有餘年,周道衰,而周穆王伐畎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後,荒服不至。於是作《呂刑》之辟。至穆王之孫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曰:‘靡室靡家,獫允之故’;‘豈不日戒,獫允孔棘’。至懿王曾孫宣王,興師命將以征伐之,詩人美大其功,曰:‘薄伐獫允,至於太原’;‘出車彭彭’,‘城彼朔方’。是時四夷賓服,稱為中興。”《漢書·匈奴傳》。班固通過對曆史背景的清晰分析,對《采薇》的怨詩性質及寫於懿王的時間作了確鑿的論證。魯詩學者司馬遷的說法雖然顯得籠統,但也較為接近,故班固有“《魯》最為近之”的說法。
對於《商頌》,三家詩確認多為宋國之詩,《毛詩》則確認為殷商之詩。《魯詩》說:“(宋)襄公之時,修行仁義,欲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湯、高宗,殷所以興,作《商頌》。”《史記·宋微子世家》。但班固不讚同此說。《漢書》說:“自夏以往,其流不可聞已,《殷頌》猶有存者。《周詩》既備,而其器用張陳,《周官》具焉。”確認《商頌》為殷商之詩。又說:“昔殷、周之《雅》《頌》,乃上本有娀、薑原,卨、稷始生……”《漢書·禮樂誌》。其排列程序,殷及殷之有娀、契在前,周及周之薑嫄、稷在後,先後分明,可知班固在《商頌》產生的時間方麵,舍《魯詩》而取《毛詩》。
班固論《詩經》,能結合地理和曆史,分析其特色。可是,毛詩說與三家詩說都把《詩經》視為道德倫理的教科書,著重發揮詩的美、刺作用。例如昌邑王中尉王吉曾把《詩經》作奏章,諫昌邑王。
王好遊獵,驅馳國中,動作無節,吉上疏,曰:“臣聞古者師日行三十裏,吉行五十裏,《詩》雲:‘匪風發兮,匪車揭兮,顧瞻周道,中心怛兮。’說曰:是非古之風也,發發者;是非古之車也,揭揭者。蓋傷之也。今者大王幸方與,曾不半日而馳二百裏,百姓頗廢耕桑,治道牽馬,臣愚以為民不可數變。昔召公述職,當民事時,舍於堂下而聽斷焉。是時,人皆得其所,後世思其仁恩,至乎不伐甘棠,《甘棠》之詩是也。”《漢書·王吉傳》。
但三家詩說對少量的詩篇,也作了一些民俗或神話故事的背景闡述。如對於《鄭風·溱洧》,《韓詩》采用三月上巳節以“桃花水”祓除不祥的風俗來解釋,較切合詩義。又如對於《周南·漢廣》,《魯詩》以鄭交甫追求江妃神女而不果的故事來解釋,也較接近詩義。班固則是繼承並發展了這種闡述方法,對部分《國風》的詩風特征及其成因,作了較為切合實際的探討。
例如,論述《秦風》的特點和成因:
故秦地於《禹貢》時跨雍、梁二州,《詩·風》兼秦、豳兩國……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又曰:‘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及《車轔》、《四臷》、《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漢書·地理誌下》。
班固首先從曆史的角度指出秦人著名的先祖都善於養馬騎馬的特點,因而其人民具有遊牧的傳統,民族在與戎狄的鬥爭中發展壯大,因而形成了“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為先”的習俗。正是這種習俗形成了秦地“歌謠慷慨”的特色,產生了像《無衣》這樣著名的軍歌,同時又產生了較多的“言車馬田狩之事”的詩歌。這樣的評述不僅正確,而且較為深刻,使我們對《秦風》總體特色與特征有了鮮明的認識。
又例如,論述《陳風》的特色及原因:
陳國,今淮陽之地。陳本太昊之虛,周武王封舜後媯滿於陳,是為胡公,妻以元女大姬。婦人尊貴,好祭祀,用史巫,故其俗巫鬼。《陳詩》曰:“坎其擊鼓,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鷺羽。”又曰:“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婆其下。”此其風也。《漢書·地理誌下》。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曾說:周武王,“以元女大姬配胡公,而封諸陳。”《春秋左傳注》三。西漢齊詩學派的著名學者匡衡也說:“陳夫人好巫,而民淫祀。”《漢書·匡衡傳》。張晏注:“胡公夫人,武王之大姬,無子,好祭鬼神,鼓舞而祀。”《漢書·匡衡傳注》。但相比較而言,論述得最完整的還是班固,他指出由於太姬下嫁胡公,因而形成“婦女尊貴”、“其俗巫鬼”的民俗,從而又導致陳國歌舞迎神的活動中注重突出巫女的祭祀地位,在坎坎的擊鼓聲中,婆娑起舞的都是那些神秘而美麗的巫女。在《陳風》中這一類最有代表性的詩歌是《宛丘》《東門之枌》《月出》,而班固列舉的就是前二首。而這些詩歌所描繪的具有神秘色彩的婀娜多姿的巫風舞,不僅在《詩經》中是獨一無二的,就是在我國整個古典詩詞中也是罕見的。班固能抓住這一鮮明的詩風特色加以集中論述,確是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