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賦有序始於東漢杜篤《論都賦》。據《後漢書·文苑傳》,杜篤《論都賦》有序。《全漢賦校注》題“並奏及序”。
臣聞知而複知,是為重知。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陳。
昔般庚去奢,行儉於亳,成周之隆,乃即中洛。遭時製都,不常厥邑。賢聖之慮,蓋有優劣;霸王之姿,明知相絕。守國之埶,同歸異術;或棄去阻阨,務處平易;或據山帶河,並吞六國;或富貴思歸,不顧見襲;或掩空擊虛,自蜀漢出;即日車駕,策由一卒;或知而不從,久都埆。臣不敢有所據。竊見司馬相如、楊子雲作辭賦以諷主上,臣誠慕之,伏作書一篇,名曰《論都》,謹並封奏如左。
皇帝以建武十八年二月甲辰,升輿洛邑,巡於西嶽。推天時,順鬥極,排閶闔,入函穀,觀阨於崤、黽,圖險於隴、蜀。其三月丁酉,行至長安。經營宮室,傷湣舊京,即詔京兆,乃命扶風,齋肅致敬,告覲園陵。淒然有懷祖之思,喟乎以思諸夏之隆。遂天旋雲遊,造舟於渭,北斻涇流。千乘方轂,萬騎駢羅,衍陳於岐、梁,東橫乎大河。瘞後土,禮邠郊。其歲四月,反於洛都。明年,有詔複函穀關,作大駕宮、六王邸、高車廄於長安,修理東都城門,橋涇、渭。往往繕離觀,東臨霸、滻,西望昆明,北登長平,規龍首,撫未央,覛平樂,儀建章。
是時山東翕然狐疑,意聖朝之西都,懼關門之反拒也。客有為篤言:“彼埳井之潢汙,固不容夫吞舟;且洛邑之渟瀯,曷足以居乎萬乘哉?鹹陽守國利器,不可久虛,以示奸萌。”篤未甚然甚言也,故因為述大漢之崇,世據廱州之利,而今國家未暇之故,以喻客意。《後漢書·文苑傳》。
上賦之奏與賦序渾然一體,難以區分,但確實是賦序。而這已經是東漢了。
班固《兩都賦序》雖然不能確定是漢賦第一篇賦序,卻最出色。
《兩都賦序》是一部簡明賦史。序言首先明確了賦的定義,然後概述賦的曆史。概述賦的曆史時突出表現從西漢開始的歌功頌德和成帝時的收集整理。“至於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於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黃龍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襃、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禦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因為是出於歌頌,所以,孝成帝時廣加收集。“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禦者千有餘篇。”為什麼收集出於歌頌目的的作品,因為儒家主張如此。“故皋陶歌虞,奚斯頌魯,同見采於孔氏,列於詩書,其義一也。”出於對盛世的歌頌,也出於對朝政的擁護,班固從歌頌京都出發,熱情禮讚東漢,“海內清平,朝廷無事”,“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
《兩都賦序》揭示了《兩都賦》的歌頌主旨,也提示了《兩都賦》的政治立場。《兩都賦序》不能脫離《兩都賦》而獨立,而《兩都賦》可以單獨存在。這是《兩都賦》結構的藝術成就。《文選》與《後漢書》代表了兩種不同的觀點,《文選》為了整部著作的政治色彩與藝術風格,將《兩都賦》置於篇首,更將《兩都賦序》安排在醒目的位置。《後漢書》為了說明班固辭賦的成就,選錄了《兩都賦》,其序言沒有特別的意義,所以不錄。
《兩都賦序》論賦的源流、賦的作用,是全新的認識,是對兩漢賦論的豐富和發展,本書將專節論述。
《兩都賦》的結構采取上下兩章的形式,這從其篇名可知。正因為是預定的上下兩章的合成結構,所以,《西都賦》和《東都賦》的聯係是與生俱來,不是後來改造的。正因為是與生俱來,所以,《兩都賦》的結構十分緊湊。
用人物對話將上下兩章結構成篇,這是司馬相如《子虛賦》和《上林賦》的首創。司馬相如假設子虛、烏有先生和亡是公三人,以其對話結構全篇,並且出現了皇帝形象,用以總結思想,表達主題。《兩都賦》模仿司馬相如,假設西都賓與東都主人來結構作品。可是,《兩都賦》隻有兩個人物,其主題的表達沒有第三人出麵,更沒有皇帝總結。《西都賦》曰:“有西都賓問於東都主人曰:‘蓋聞皇漢之初經營也,嚐有意乎都河洛矣,輟而弗康,寔用西遷,作我上都。主人聞其故而睹其製乎?’主人曰:‘未也。原賓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賓曰:‘唯唯。……’”《東都賦》曰:“東都主人喟然而歎曰:‘痛乎風俗之移人也。子實秦人,矜誇館室,保界河山,信識昭襄而知始皇矣,烏睹大漢之雲為乎?……吾子曾不是睹,顧曜後嗣之末造,不亦暗乎?……’‘主人之辭未終,西都賓矍然失容,逡巡降階,惵然意下,捧手欲辭。主人曰:複位。今將子以五篇之詩。’賓既卒業,乃稱曰:‘美哉乎斯詩!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學,蓋乃遭遇乎斯時也。小子狂簡,不知所裁,既聞正道,請終身而誦之。’”
正因為《兩都賦》隻有兩個人物結構全篇,表達主題,不同於《子虛賦》和《上林賦》,所以,篇中出現了直接抒情的詩,而且是組詩。《明堂詩》《辟雍詩》《靈台詩》《寶鼎詩》《白雉詩》全都是讚美東漢政治光明、社會和諧的內容。例如《明堂詩》曰:“習習祥風,祁祁甘雨。百穀蓁蓁,庶草蕃廡。屢惟豐年,於皇樂胥。”《白雉詩》曰:“嘉祥阜兮集皇都,發皓羽兮奮翹英,容絜朗兮於純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分別用《詩經》與《楚辭》的語言形式,莊嚴肅穆。
二 、《幽通賦》
《幽通賦》雖然也被《文選》所載,在班固賦中卻多被冷落,評價也不高,遠不如《兩都賦》那樣受重視、被推崇。其實,這篇賦相當特殊,也很重要。班固在《漢書·敘傳》中特意用以敘經曆、言誌趣,可知《幽通賦》屬於自敘傳性質的言誌之作,是研究班固為人不可缺少的生動材料。不僅如此,這篇寫於班固青年時代的賦,體現了班固創作的早期特征,是研究班固文學創作的典型作品。
(一) 寫作背景
弱冠而孤,是《幽通賦》的寫作背景。
班固何時開始寫賦?《後漢書·班固傳》說:“年九歲,能屬文誦詩賦。”在辭賦風行的時代,在有辭賦作品傳世的家庭,班固所能之文應該首先是賦,他應該很早就有賦作問世。可是,班固現存的賦作中隻有《幽通賦》時間最早。所以,《幽通賦》是班固的首篇賦,因而也是表現班固為人與為文的重要作品。
據《漢書》,班固“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賦,以致命遂誌”。《漢書·敘傳》。據《後漢書·班彪傳》,班彪“建武三十年,年五十二,卒官”。《幽通賦》應寫於建武三十年班彪死後不久。
班彪是兩漢之際的重要人物,不僅熟悉當時軍事、外交、政治、學術的現狀,而且還能預測其發展,有《王命論》和《史記後傳》以及《北征賦》等影響深遠的作品。從新朝到東漢的曆史進程中,班彪扮演了非常成功的角色。首先勸說隗囂歸附劉秀,其次幫助竇融建功立業,最後,在東漢的建設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例如,建武九年,恢複護羌校尉官,由班彪動議。“是歲,省關都尉,複置護羌校尉官。時班彪議,宜複其官,以理冤結。帝從之,以牛邯為護羌校尉,都於隴西令居縣。”《後漢書·光武帝紀下》。班彪與揚雄等學者有交流,其弟子有王充等人,他還在太學任過教,在學術界很有影響。
可是,他去世了。他的去世意味著班固與朝廷、社會的聯係突然中斷,這對尚未入仕而抱負遠大的班固來說,打擊無比巨大,影響深遠。從此班固一切全靠個人奮鬥。“谘孤矇之眇眇兮,將圮絕而罔階。”《文選·幽通賦》。曹大家解釋:“蒙,童蒙也。眇,微也。圮,毀也。言己孤生童,微陋鄙薄,將毀絕先祖之跡,無階路以自成也。”《文選·幽通賦》注。顏師古也說:“眇眇,微細也。圮,毀也。固自言孤弱,懼將毀絕先人之跡,無階路以自成。”《漢書·敘傳》注。
(二)創作主旨
“弱冠而孤,作《幽通》之賦,以致命遂誌。”何謂“致命遂誌”?顏師古引劉德的注釋說:“致,極也。陳吉凶性命,遂明己之誌。”《漢書·敘傳》注。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探討人生,抒寫抱負。這就是《幽通賦》的主旨。
那麼,人的吉凶性命怎樣?他的抱負又如何呢?賦中有言:“惟天地之無窮兮,鮮生民之脢在。紛屯亶與蹇連兮,何艱多而智寡!”這是說天地無窮,而人生短暫;世多艱險,而人少智慧。這是很悲觀的。這是當時背景下絕望心情的自然流露。然而賦中還有下麵的話:“神先心以定命兮,命隨行以消息。”曹大家解釋這兩句說:“言人之行,各隨其命。命者,神先定之,故為征兆於前也。雖然,亦在人消息而行之。”《文選·幽通賦》注。顏師古解釋說:“言神明之道,雖在人心之前已定命矣,然亦隨其所行,以致禍福。”《漢書·敘傳》注。可見班固的人生觀相當複雜,既有唯心的宿命論,也有唯物的勝天論,積極中含消極,但沒有采取莊老思想的性命論。其中有幾句鮮明地表明了這一思想觀點。“周、賈蕩而貢憤兮,齊死生與禍福,抗爽言以矯情兮,信畏犧而忌服。”“周”,即莊周;“賈”,指賈誼。對這幾句,孟康與顏師古有精確的解釋。孟康說:“莊周、賈誼也。貢,惑也。憤,亂也。放蕩、惑亂、死生,禍福之正也。……莊周不欲為犧牛,賈誼惡忌鳥也。”顏師古說:“謂二人雖舉言齊死生,壹禍福,而心實不然,是差謬也。”《漢書·敘傳》注。班固批評老莊學說的性命論是“爽言”與“矯情”,所以,他沒有采取道家的性命論。受家庭、時代的深刻影響,他選擇了儒學:“所貴聖人之至論兮,順天性而斷誼。”選擇了進取:“要沒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選擇了誠實:“觀天網之紘覆兮,實棐諶而相順,謨先聖之大繇分,亦鄰德而助信。”這種人生觀被具體表現為遠大的抱負:獻身儒學,事業有成。他說:“朝貞觀而夕化兮,猶喧己而遺形,若胤彭而諧老兮,訴來哲以通情。”“覆心弘道”。《漢書·敘傳》對班彪的評價是“叔皮唯聖人之道然後盡心焉”,而《幽通賦》說:“豈餘身之足殉兮,韙世業之可懷。”稍加聯係,便可見家庭尤其是父親班彪對班固人生觀和抱負的深刻影響,消極地說是班固害怕父祖功業毀於自己。這種憂患意識迫使他必須事業有成,方可不辱沒家門,方可告慰亡父於九泉之下。鄭樵數落班固不是,說班固不能繼承班彪的事業。從《幽通賦》看,無論是動機還是結果,鄭樵都是錯誤的。
與賈誼相比,班固的頑強毅力彰顯無遺。賈誼《鳥賦》寫於仕途失意時。政治上的不得誌影響到了他對人生性命的擔憂,結果是他采取老莊思想以自寬。在《鳥賦》中,賈誼借用了老莊思想,試圖解脫因仕途失意造成的對生命的困惑。但賈誼仍忌惡鳥。一次仕途挫折居然使賈誼悲觀、消沉到連生命都不愛惜,這是因為這次挫折來得突然且所造成的損失巨大,也因為賈誼的性格修養的欠缺和從政經曆的短暫。漢初黃老思想流行不應是重要原因,因為賈誼政治上顯然棄道家而取儒家、法家,表現為大刀闊斧,進取不止。再說,儒學在失意時有“窮則獨善其身”一條路,賈誼本可取之以為式。可見賈誼取道家思想以消憂的主要原因是此次挫折的猝不及防和不可抗拒、難以化解,是其獨特的性格修養和從政經曆。賈誼為人過於自信,過於急躁。蘇軾勸其“優遊”蘇軾《蘇軾文集》,中華書局,1986年,106頁,魯迅評其不夠“沉實”魯迅《魯迅全集·漢文學史綱要》,1982年,391頁,揭示了賈誼性格修養的特點。賈誼獨特的經曆在《史記》《漢書》中都有詳細記載,不再征引。班固卻不是這樣。父死之時他還在太學,未曾入仕。父親去世使他悲痛萬分,然而生老病死人所不免,所以,父死之痛化成了他的力量、抱負。班固想在父親開創的事業基礎上做出成績以告慰亡父。據《後漢書》本傳:“父彪卒,歸鄉裏。固以彪所續前史未詳,乃潛精研思,欲就其業。”感情上的痛苦反而變成了事業上強勁的動力,讓班固產生遠大的抱負。透過《幽通賦》可知他雖然沒有明確提出要繼承父誌,續作《漢書》,但思想上是有這種準備的。所以,班固服喪期間“潛精研思,欲就其業”,可以也應當看成這種思想的延伸和明確、具體化。班固與賈誼同樣遇到挫折,同樣認識人生命運,同樣處於王朝上升階段,同樣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但是,班固化悲痛為力量,積極進取,想在事業上卓有成效。賈誼為挫折所擊倒,消沉悲觀,連性命都不放在心裏。通過比較,《幽通賦》這篇談人生、言誌趣的作品所表現的班固人生觀和抱負就凸現出來了。
《幽通賦》第一段敘述家世:“豈餘身之足殉兮,韙世業之可懷。靖潛處以永思兮,經日月而彌遠。”第二段記述遇神:“魂豭豭與神交兮,精誠發於宵寐。夢登山而迥眺兮,覿幽人之仿佛。”第三段感歎人生:“惟天地之無窮兮,鮮生民之晦在。紛屯邅與蹇連兮,何艱多而智寡。”第四段領悟人生:“周賈蕩而貢憤兮,齊死生與禍福。抗爽言以矯情兮,信畏犧而忌。”第五段堅定信念:“要沒世而不朽兮,乃先民之所程。觀天網之紘覆兮,實棐諶而相訓。”亂曰直抒胸臆:“亂曰:天造草昧,立性命兮。複心弘道,惟聖賢兮。”非常樸實的感情、非常遠大的抱負,這是年青班固的寫照——信奉儒家,積極進取,充滿信心,目標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