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果真的有一部分記憶失去,那麼就讓它失去好了,我從來不為失去的東西苦苦糾結,因為對過去念念不忘是太奢侈的事情,我哪有那種資格。我跟阿滿一起清點紅酒,每個人一個架子,點來點去少了一瓶好年份的Chateau?Haut-Brion,這瓶酒進價可不便宜,阿滿又點了一遍,還是少了一瓶。
阿滿去核對出庫的記錄了,我坐在酒窖裏歇口氣。折騰半晌,灰頭土臉的,所以我也懶得搬椅子,就坐在地麵上,背靠著那些價值連城的酒……一格一格的架子讓我的背很痛。我忽然對這樣的生活覺得厭倦,十年了,錦衣玉食,名車豪宅,最豐富的物質我都有了,每次當我駕著跑車像一陣風似的卷過街頭,無數人羨慕嫉妒,我自己得意洋洋,可是我到底在圖什麼呢?
怪不得蘇悅生說看著我煩,我看著自己也覺得煩。
阿滿拿了一張紙條進來,對我說:“幸好找著了,說你有天讓拿了一瓶酒去‘聽雨聲’包廂,當時沒簽字,就打了個白條,事後也沒補上。我去找的時候,庫管嚇得都快哭了,真要丟了的話,他哪兒賠得起啊?你也是,自己定的製度自己不執行……”
我打斷阿滿的話,我問他:“你覺得,我不做這生意了,怎麼樣?”
阿滿沒有太驚詫,反倒問我:“是不是有誰在背後頭搗鬼?最近這陣子,我們麻煩是挺多的。”
我知道沒法跟他說,於是懨懨地爬起來,說:“點酒去吧。”
其實從這天開始,濯有蓮的事端已經漸漸平息下來,賀源濱沒有再出現,也沒有計較那天晚上我放他鴿子,風平浪靜,好像一切都水過無痕。清淡的生意漸漸重新好起來,夏季是我們營業的高峰,因為天氣熱,山裏涼快,空氣又好,隻是夏季蚊蟲太多,我們這裏樹木又密,每天傍晚時分,濯有蓮就開始用藥煙處理蚊蟲,一蓬蓬的黃色藥煙,好像《西遊記》中的妖雲。我在辦公室的露台上看著員工打藥,山林沉鬱,暮靄四起,處處煙霧蒸騰,我覺得自己好像黑山老妖一般,守著瓊樓玉宇般的神仙洞府,手下有無數聶小倩似的美人,誰知道這一切又是不是幻境?
當我覺得事情都已經過去的時候,於是獨自一個人去了四川。在四川有個叫涼山的地方,我去過好幾次。我媽媽的家鄉就是那個叫做涼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是哪年哪月從大山裏走出來的,總之她出來之後,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更別提帶我回去了。一直到她過世之後,我才動了去涼山看一看的念頭。
第一次去涼山的時候,我完全沒有計劃,所以路程艱辛,先飛到成都,然後再轉火車,再換長途客車,最後進山的交通工具,是三輪車。我尋到我媽曾經提過一次的那個小鎮,但是沒有人告訴我,這裏曾經有個少女離家出走,而我媽身份證上的名字,據說早就已經改過。說來好笑,她的戶籍也是後來辦理的,我連她最初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每隔幾年才去一次涼山,每次去,變化都挺大,原來不通車的村子裏通車了,原來隻有一條街的鎮子有了好幾家小超市。每次我都在心裏想,不知道我會不會遇上我自己的親生父親,或者遇見我素未謀麵的外公外婆。
我媽隻跟我提過一次以前的事,家裏給她訂了一門親事,但她看上了我爸,兩個人私定終身,所以她跟我爸一塊兒逃走了。搭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出了火車站,人特別多,她要去廁所,我爸帶著她找到公廁,等她出來,我爸就不知道去哪裏了,行李也不見了。我媽不敢去派出所報案,怕被家裏找回去,她一個年輕姑娘,從前最遠也隻去過一次縣城。
人海茫茫的城市,我媽身上隻有七十多塊錢,在小旅館裏住了幾天,老板娘見她走投無路,慫恿她做皮肉生意。我媽不肯,大著膽子去了勞務市場,竟然找到一份保姆的活兒。
主人家覺得她手腳利索,所有家電教一遍就會,侍候大人孩子用心,連主人家養的一隻哈巴狗都喜歡她。過了一兩個月,她忽然發現自己懷孕。那時候她不過十八歲,很多年後笑嘻嘻跟我說:“當時急得天天在河邊走來走去,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