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2(3 / 3)

則試就文武之待往來者思之。

以彼自我國而往,固已有山高水遠之艱。迨至迢迢去路忽焉中止,則其情更可悲矣。吾何道焉,而使之去吾國若去其鄉也。先王曰:是有送往之經在,達天下之大節,雖道路有難,而不時必達,行人之掌也。司賓客之啟閉,雖門關無幾,而送必及疆環人之掌也。匪直此也,有客信信,有客宿宿,我先王猶若恨相去之何速者,至今周官不猶具乎?何以不賦草蟲而賦黃鳥也,豈非送往之政息而不舉也哉?

以彼自他國而來,固已有去國懷鄉之感。迨至落落此邦不我肯榖,則其情更可憫矣。吾何道焉,而使之適吾國若命其家也。先王曰:是有迎來之經在,稍聚以待賓客,向聚以待羈旅,委人之職也。郊裏之委積以待賓客,野鄙之委積以待羈旅,遺人之職也。匪直此也,嘉賓燕燕,嘉賓敖敖,我先王猶若恨相見之何晚者,至今周官不猶布乎?何以不歌鹿鳴而歌鴻雁也,豈非迎來之政息而不舉也哉?

夫父母孔邇,周之所以王也,車若訝士不戒侯不在疆,識者遂知衛陳之替。則有國家者,若之何其不以往來為念也。

【評析】得竟陵派精髓的劉侗及其奇雋古雅的八股文。

後世得知劉侗文名者,皆因其與人合撰了一部風格冷雋的《帝京景物略》。其實,在晚明讓其文名大著的,不是此書,而是其八股製義。

劉侗,字同人,號格庵,湖廣麻城(今屬湖北)人。

他的家鄉麻城,在明代以治《春秋》聞名天下。以《春秋》一經而取功名,後位居高官者大有人在,故“國朝人稱山陽《禮記》,麻城《春秋》”(光緒刊《麻城縣誌》卷四十《雜記》)。麻城世家子弟,當過甘肅巡撫等職的梅之煥自豪地說:“敝邑麻,萬山中手掌地耳。而明興獨為《麟經》藪。未暇遐溯,即數十年內,如周、如耿、如田、如李,如吾宗,科第相望,途皆由此。故四方治《春秋》者,往往問渡於敝邑,而敝邑亦居然以老馬智自任。”(梅之煥:《麟經指月敘》)

劉侗受家鄉學風影響,自幼研習儒家經典,“治舉子業,恥剿竊為文章”,於《春秋》一經,尤有心得。劉侗又與鍾惺、譚元春等同為湖廣大同鄉,故其為文又受到竟陵派的影響,文風與竟陵派相近。《四庫全書總目》中說:“侗本楚人,多染竟陵之習,其文皆麼弦側調,惟以纖詭相矜。”(《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十七)

崇禎七年甲戌(1634年)科,劉侗考中進士,在京任官,曾因“文奇”而被禮部奏參。幾年後,改授南直隸吳縣知縣,於赴任途中病逝於揚州。

在晚明八股文壇,劉侗以擅長寫《春秋》製義時文著稱。

然而,治《春秋》有很大困難,萬曆時以《春秋》而取舉人、進士功名,任過戶部尚書的《春秋》製藝高手李長庚曾根據其經驗說“習《春秋》有三難,亦有三快”:

《易》、《詩》、《書》、《禮》同出聖經,義理顯著。有《爾雅》及漢詁諸書,宋儒循而注之,雖微義不存而詞旨曉然。惟《春秋》褒貶刑賞在一字中,或在言外,而變例雜出,異同不嫌,令學者以臆相推測,其難一。

國初功令,《春秋》左氏、公羊、穀梁、程氏、胡氏並用,而後專用胡氏。有明知其過刻者,有意於宋南渡後事,故相形斷者,未必一一盡合,而功令所在,不得不抑心意以從之,其難二。

國初經題仍宋經義,或出數題之大意中相近者,或相反者,聽各為條答。而後乃以某傳某句搭題:或傳意影搭,或脫母搭,或取左氏搭,或取各注疏搭,若射覆臆鉤。他經入闈止慮文之不佳,《春秋》入闈先慮題之不習,其難三。

然他經製詞造格與《書》藝同,多用宋儒注疏中語。無論子史,即六經,語稍僻,字稍粗,音稍聱者,不得輕入。士之好古文詞者,謂時藝薄之。而《春秋》奉左氏為祖禰,門風特異,語在他經藝號壯者,置之《春秋》藝中,尚覺萎,所稱引與古文詞無異,其快一。

他經時藝多俳體,比辭相對,限之以八。跅弛之材,不得少騁。而《春秋》體裁可為短長,如論如策,不為三尺文格所拘,其快二。

士各執一經,勢難兼習,博者不過借字句以供筆端耳。《春秋》則引用各經,相為表裏,中與《詩》義相發者比之傳序更明。《易》筮之法,賴左氏以存;《樂記》一書,止存其理,而聆音辨器,不如《左》、《國》之晰。斯以一經全五經之用也,其快三。

劉侗出自《春秋》研治人才眾多,心得最深的麻城,且其地還有《麻城麟經訣法》,隻授麻城人,外地不得偷學(見光緒刊《麻城縣誌》卷四十《雜記》),劉侗研習《春秋》,天時、地利、人和皆占盡,故他能化解研習《春秋》的“三難”。

而研習《春秋》的“三快”,又正足以發揮其為文之所長。

寫作《春秋》題文,其“製詞造格”,“所稱引與古文詞無異”,劉侗是一個“好古文詞者”,其古文寫作的風格用於其他經書的八股文寫作不相宜,於《春秋》製義的寫作正好相合。他為古文詞時句子往往省略動詞,常以名詞或形容詞作動詞用;他喜用重疊詞作謂語,愛用冷僻字眼,從而形成一種奇僻的筆調。這種用詞造句風格正好與《春秋》時文的寫作相合拍,他可在《春秋》時文的寫作中大展其所長,從而形成了他製義時文的獨特風格。

《春秋》製義的寫作可不拘束於八股格式,不嚴格要求必用排比之格,“比辭相對”,“體裁可為短長,如論如策,不為三尺文格所拘”。這種文體功令,正適宜於劉侗馳騁才情。

劉侗為文“多染竟陵之習”,反對拘囿格套,主張徹底擺脫摹擬,自抒己意。《春秋》製義在文體上的特點,正好符合其領異標新的寫作宗旨,便於其施展才學。

出於上述原因,加上劉侗廣博的學識功底,他成為了晚明八股文壇上以擅長於《春秋》文著稱的文士,連對明代八股文最為挑剔的王夫之,也對其《春秋》製藝讚不絕口。他說:

“人各占一經,已不足以待通儒。乃於所占之經,視為續貂之狗尾。塾課先習浮爛之詞,文場取塞終篇之責。《五經》大指,已屬麵牆;先聖精微,永續茅塞。《詩》則采輯詩賦四六中最下俗豔語,用為無鹽之粉黛;詠歎淫佚之意,百無一存。《春秋》則以俗吏爰書、訟魁牒狀醜詆之詞,取已往之君臣,恣其詬厲。數百年來,能免於此者,千無一二。近世名人略為洗滌:《詩》則黃石齋(道周)、淩茗柯(義渠);《春秋》則劉同人及路君朝陽,逸群遒上,庶幾不負明經之目。”(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第五十二則)

劉侗的《春秋》製義,不僅能正確把握其精義,且《春秋》為“撥亂之書”,“孔子以東遷作,胡氏以南渡傳。經、傳皆有憂患憤發之意焉,高皇帝(朱棣)尊用儒說,獨取胡氏列學宮者,非但以其為嚴冬大雪,獨秀之鬆柏也,取其憂患憤發之意合焉,而可為異日撥亂之書也”(馮夢熊:《麟經指月·序》)。劉侗深悟其旨,在“夷氛東肆,廟算張皇”的天啟、崇禎之際,所作《春秋》製義,皆能直刺時事,又因其古文筆調,“取類廣以僻”,詞句短奇,音節急促,結構謹嚴,使其文呈現出冷峻的風格,正合《春秋》製義的本旨,故王夫之稱之為“逸群遒上,庶幾不負明經之目”。

劉侗還擅長小題文的寫作,他的小題文能剔發微旨,且推廣事理,以宣昭實用,故也受到王夫之的稱讚。

明代萬曆以後,受時風影響,八股文的語言多用鄉談俚語,王夫之斥之為“浪子插科打諢,與優人無別”(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第四十九則)。而劉侗恥剿竊為文章,用語追求奇僻冷雋的風格,故鄉談俗語皆不入其文,加上他對題旨把握準確,在萬曆以後八股文“蕪穢”成災時別具一格,這便是受到王夫之稱讚的原因。在王夫之看來,“經義之設,本以揚榷大義”(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第四十九則),八股文隻有雅正,才能保持其載道的功能。所以,他對萬曆以後八股文文體和內容上的任何變革,都持反對態度。語言不純,甚至引市井俚諺以入文,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劉侗能不讓“此風一染筆性”,在當時可謂鳳毛麟角,十分難得,受到王夫之的高度評價是必然的事。

劉侗的八股文對題旨把握的準確及其語言的奇僻古雅,可從其典製題《送往迎來》題文中大致見端倪。

這個文題為兩扇題,故劉侗以兩大股來闡發它,通篇文章顯現出古雅的風格。“古雅而不入情,繁蕪耳;入情而不古雅,鄙俚耳。此文又入情,又古雅,寒儉者挹其風華,華瞻者師其刻劃。”(見《明文小題貫》該文評語)清代樓季美的這段評語,正道出了此文的特點。說其古,是文中多用古文詞,僻語、粗字、聱音,皆入於文。文中多用重疊字作謂語,如“有客信信,有客宿宿”,“嘉賓燕燕,嘉賓敖敖”等。又多用排比句式,如起講開頭“天下國家之常也”一句有一個“也”字,下文又連用四個“也”字,句式顯得奇拗詭異。以致於樓季美認為是“調頭不順,在《明文小題貫》選用此文時,竟將後麵四個排句中的“也”字刪去,可見他並不真正識文。其上半股原文是“吾所聞文武之政,蓋嚐躊躕畢慮而為往者地矣。以彼其自我而往,應亦有山高水遠之艱可念者,於是迢迢去路之稽遲也。吾何以使去異國者若去其鄉,所恃有送遠之經在”,這種古拙的文字,充分體現了劉侗奇詭冷雋的固有文風,可是樓季美看不出劉侗文的價值所在,竟認為其“出筆拙而且滯,絕無調頭”,擅自將其文改成現在的模樣,索然無味,致使劉侗的文風蕩然無存。

孽子

同為子而獨難,是又子之僅也。

夫人盡子也,而吾獨孽,吾敢不為子乎?吾敢遂為子乎?

孟子曰:臣與臣言臣,子與子言子,此亦人世之大凡也。乃有時臣不敢與臣言臣,子不敢與子言子,而此一臣與此一子,不幸而兩不相值耳。設幸而相值,而此臣正欲訴之此子,而此子亦正欲訴之此臣,則豈非臣固孤臣,而子又即孽子乎?夫子亦何嚐之有父母愛之,家之禎祥也;父母惡之,即家之妖孽也?

即孽亦何常之有?我生不辰,天作之孽也。我罪伊何,自作之孽也。

於是而不謂所遭之是子也,而謂之孽子。

是不謂所遭之實孽也,而猶稱子。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獨我子也乎哉,至父不嗟予子,母不嗟予子,而子道曲折甚矣。

亦屬於毛,亦離於裏,夫非盡人之子哉,至不以我為子,不以我為人,而子身頻死屢矣。

朝廷遠而家庭近,世有吊孤忠者矣,未有吊孤孝者也。獨至孽子而家更之遠竟若朝廷。

君後嚴而家人親,世有未被君恩者矣,無有未被親恩者也。獨至孽子而二人之威侔乎君後。

故將謂不肖子不孽,聖子獨無孽乎?幸為文,不幸為舜,其子而聖,文所同也。舜而孽,聖所獨也。

將謂頑父有孽,慈父獨無孽乎?幸為曾,不幸為閔,其父不慈,曾所同也。慈而孽,閔所獨也。

又將謂餘子有孽,嫡子獨無孽乎?幸為周襄,不幸為晉共,其孽而嫡,商所同也。嫡而終孽,共所獨也。

嗟哉!子也,骨肉奇而險阻備。幸哉,孽子也,天倫迫而鬼神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