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萬藻作為晚明一個著名的八股文高手,江西四家之一,當然有不少八股文寫得精粹深醇,備受後人稱讚。據艾南英說,羅萬藻、艾南英、陳際泰、章世純都作過,並同為傳世名作的《推惡惡之心》題文,是他們考中秀才時在試場所作,“是年予入縣學,與府學同題,予置第二,而評語珍賞,似勝於首卷。府學首名則吾友羅文止(萬藻),次陳大士(際泰),次章大力(世純)。”(艾南英:《明文待》中該文評語)可見羅萬藻八股文水平不在當時名家之下。其《臨之以莊則敬》三句題文,為其鄉試中舉之闈墨,主考倪元璐極為欣賞,評語中說此文“骨采堅秀油然,經籍之光,義與詞皆粹美無疵”。
作為崇禎八股文振興運動的中堅人物,羅萬藻之文亦不乏直刺時世,借題發攄胸中激憤之作,且多“文境蒼深穆然”(見《欽定啟禎四書文》卷九方苞評語)。如其《位卑而言高》一節題文,便是這樣一篇針對當時“大臣持祿依違,而言事者攻之不已”的國事而借題發抒其意的傳世名作。
這篇文章之題出自《孟子》,《四書集注》對這一節經文的注釋為:
“以出位為罪,則無行道之責。以廢道為恥,則非竊祿之官。此為貧者之所以必辭尊富而寧處貧賤也。尹氏曰:言為貧者不可以居尊,居尊者,必欲以行道。”
根據這一文題所在全章經文及其注釋之意,所謂“貧富,謂祿之厚薄”,即指官之大小。作為文題的這一節經文隻是本章“辭尊居卑”的注腳。
該文針對神宗皇帝冊立東宮之爭以來,特別是天啟間魏忠賢亂政時朝中大臣無人敢直言大義,反而是楊漣、魏大中、高攀龍、左光鬥、袁化中等言官微臣大義凜然,不顧身家性命,起而抗爭的現實,“借題攄發胸臆,剴切之旨,出以蘊藉風流,在作者稿中不可多得”(見《天崇百篇》該文評語)。湯予明則說此文“既側重大臣說,全以下截運化上截,就文論文,作法既佳,而議論更極痛快,文氣亦複疏古”(見《天崇百篇》該文評語)。
以江西四子為代表的晚明江西派詩古文辭,獨樹一幟,別具一格。即以八股時文而論,如羅文藻此作橫空盤硬,自成一家之言,為拯救天啟至崇禎之間敗壞已極的文體,轉移風氣,起了導向作用,受到後世八股文界的推崇。
孔子曰:天下有道一章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則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聖人慨世變,而深致意於有道焉。
蓋道之行也,自天子以至於庶人,而又何所不盡然也哉!
孔子時不惟無明天子,抑亦無專諸侯,獨有大夫者日與其臣竊國,而因以相竊耳。故不得已,因魯史定褒譏以自附於庶人之議。然而其事變,其心悲,喟然歎曰:“吾安得有道之天下而一觀王化哉!”蓋天下大柄,禮樂與征伐二者,而總恃有道以維持其間。道非他,天子出之,諸侯以至庶人畫而守之者是已。權不替,故可大;勢不分,故可久。持此長世,雖萬世無敝可也,而不虞無道者之轉相出也。
去天子最近者諸侯,而其大夫能以冒上亡等之說逢君而首亂,則遞而擬之,何不至焉。
去天子最遠者陪臣,而其大夫能以鬻權竊柄之術率屬而作俑,則尤而效之,又何誅焉。
既自諸侯而大夫而陪臣,則亦自十世而五世而三世,轉降轉逆,亦佹得佹失,有斷斷不爽者,而大抵皆大夫之故也,則皆無道之故也。於斯時也,庶民與清議出矣。
庶民誠非有詬誶之心,而大勢已移,則真是真非,亦欲以空談維國是,厥民誠不司議論之責,而大權既散,則匹夫匹婦,若思以公道救人心。向使天下而有道乎,則禮樂征伐固自天子出矣,政必不在大夫矣。彼庶人者,豈不能與結繩畫象之理靜守於無言,而敢為議哉!
今乃知去勢家之操柄,而即可還共主之威靈。然欲扶廊廟之紀綱,亦還藉於草茅之筆舌。夫庶人者,能折大夫之權以歸柄於天子,使天下而不終出於無道,則其議焉可已。使天下而終出於無道,則其議尤不可以已也。《春秋》之作,真不得已也。
【評析】節操忠烈的侯峒曾及其借經義以抒激憤之作。
侯峒曾雖是崇禎時的八股文高手,但他能在明代八股文史上占據一席之地,與其由八股文培育出來的高尚節操不無關係。
侯峒曾,字豫瞻,嘉定(今上海嘉定縣)人。
其父侯震暘,當過吏部給事中,曾“上疏力阻熹宗召還客氏”(《明史·侯震暘傳》),又劾大學士結納魏忠賢的後台客氏和宮中為非作歹的宦官,得罪了魏忠賢,而屢遭魏忠賢的打擊,去官以歸。這是一位有正義感,敢言直諫,且有見識的士大夫。他的品行,深深地感染了侯峒曾及其弟弟們。
侯峒曾有雙胞胎弟侯岷曾、二弟侯岐曾。侯岷曾年僅二十一歲即卒。侯岐曾在明亡後以諸生身份積極投入抗清複明鬥爭,順治四年丁亥(1647年),其兄侯峒曾的好友、抗清英雄陳子龍兵敗藏於他家,事泄被捕遇害,時年五十三歲。
侯峒曾幼時即聰穎多智。據其友人馮夢龍說,侯峒曾與侯岷曾少年時被人認為“如渠亭、仙從二人。或指曰:‘此子房,此子淵。’”(馮夢龍:《侯雍瞻〈西堂初稿〉序》,載拙著《馮夢龍新論》,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版)
侯氏三兄弟幼時即在其父指導下攻習八股時文,萬曆三十三年乙巳(1605年),侯峒曾年十五,與其雙胞胎弟岷曾和時年十一歲的侯岐曾同應童子科,“兄弟三人鹹負夙慧,且貌若連璧,所至人皆聚觀,傾動城邑。既試於有司,文采殊眾,當事者旌之曰江南三鳳。”(侯元瀞:《侯忠節公年譜》,載拙著《馮夢龍新論》)
萬曆四十年壬子(1612年),熊廷弼督學江南,親閱試卷,嚴明有聲。侯峒曾與馮夢龍俱受熊氏賞識,在歲試中侯峒曾被取為第二名。
萬曆三十七年己酉(1609年),侯氏三兄弟與其父友人馮夢龍跟從侯震暘“讀書於虎丘鐵花庵”,侯峒曾“所為文章日益富,有《編》行於世。句曲張賓王先生榜倡冶城大社,府君兄弟赴之,有奪席之譽”(侯元瀞:《侯忠節公年譜》)。由這些記載可知,侯峒曾在十九歲以前,其八股文名己著於一方。
他於天啟五年乙醜(1625年)科中進士,曆任南京武選司主事、文選司主事、江西提學參議、浙江右參政。任官清正廉明,不畏權勢,秉公執法,捕殺土豪猾吏,為民興利除害,名震朝野,被吏部尚書鄭三俊舉為天下賢能監司(見《明史·侯峒曾傳》)。他結交俱為忠義、賢能人士,尤與史可法、陳子龍善。
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年),清兵南下,攻陷南京。嘉定士民推侯峒曾及黃淳耀為首共守嘉定縣城。他們滿腔忠義,浴血死戰,卻因大雨崩塌城牆,且無援兵,嘉定城終於失守,清兵大舉攻入。侯峒曾拜告家廟,攜二子從容投水自殺。成為一個以身殉節,被後人崇仰的忠臣義士。侯家可謂滿門忠烈。有《侯峒曾文集》四十卷存世。《明史》有其列傳。
作為一個滿腔忠義、力矯時弊以救世的誌士,侯峒曾身處萬曆末年以後的社會環境中,曾投身於八股文的振興運動,其八股文自然會呈現出理醇氣足,並借經題以抒胸中積鬱的特點,具有蒼渾感慨之風格。其《天下有道》一章題文,即足以體現其風致。
這篇文章的題目出自《論語》。《四書集注》對這一章經文的注釋為:
“先王之製,諸侯不得變禮樂,專征伐。陪臣,家臣也。逆理愈甚,則其失之愈速,大約世數,不過如此。上無失政,則下無私議,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此章通論天下之勢。”
作為文題的這一章經文的最後一節,專門指責大夫。而相連的下一章又是論列魯國大夫季氏專政之事,所以侯峒曾審勢按脈,根據當年之世變,以天下無道,則大夫專權亂政作為通篇之要領,並針對天啟時宦官亂政的時事,對春秋時大夫、家臣專權亂政展開批判。全文大義凜然,縱橫如誌。雖前後運旋,卻一氣貫注,“全是理勢之自然,非串插家舞文伎倆。故勢峻而節和,雍雍然而具先民氣體”。張蘭陔稱此作“文成法立,絕無差排綱布之跡。結末更得立言本旨”(見《天崇百篇》該文評語)。
侯峒曾極善把握題旨,相題行文,又擅長機法,故無論何種題目都能作得理精氣足,連八股文界最感頭痛的截搭題他都能寫得一氣灌注,渾然一體,極見功力。他那篇題目取自《孟子》的截搭題名作《強而後可?搖?搖良不可》即充分顯示了他的才學。
這個題目所在的經文講述的是晉大夫趙簡子命“善禦者”王良為其幸臣嬖奚駕車去射獵的故事。結果一天下來,幸臣一無所獲。回來後幸臣就說王良是“天下之賤工也”。王良得知,就請他再坐自己的車去射獵一次。幸臣不肯,“強之而後可”。這次去一早晨即“獲十禽”。幸臣回來後對趙簡子說,王良乃“天下之良工也”。趙簡子便叫王良專為該人駕車。“良不可”,說這個幸臣“不善射,以法馳驅則不獲,廢法詭遇而後中也”(朱熹對這節經文的注釋,見《四書集注》)。
侯峒曾在作此題文時,擒定該章經文的首尾,以“可”“不可”互為回環,熟練運用吊、渡、挽的手法,穿插中間,以“嬖臣之所可,不能易技士之不可也。夫奚所謂良,正良所謂賤也。則良豈以強奚者,為奚強哉”作為破題與承題,將王良作為議論的重點,貫串全文,使割裂了經書的截搭題文變得渾然一體,宛若天成。
這個題目“本具操縱開辟之勢,文即因之,而起伏頓挫,緩急乘除,自有天然節奏。得手尤在前半,攝不可於可之中。則牛鼻已歸掌握,運用中間,如百道飛泉,爭趨一壑,其勢不容暫停”(見《明文鈔》該文評語)。王巳山這段評語揭示出作者對文題把握功夫的深厚。清代周國器則說,該文“於首句內爭據上遊,以下從中注尾,自有風利不得泊之勢。入後縈綰前文,層層波紋,轉益多姿。就中卻見得良之操縱自由,頃刻變換,非嬖奚、簡子所能測,故不僅以機法擅長,起結都關正旨,亦此等題定法”(見《明文鈔》該文評語)。
作為史可法、陳子龍、馮夢龍等八股文名家和以節操著稱者的友人,侯峒曾也曾在八股文振興運動中一展身手。雖然在高手濟濟的晚明八股文壇他還算不上頂尖人物,但也特色鮮明,可獨樹一幟。尤其是他為官清正廉明,為民興利除害,明亡後力抗清兵,攜子殉國的種種舉動,無不證明八股文對其靈魂塑造和才能培養具有的巨大功能。
送往迎來
事之存乎往來者,國有常經焉。
夫人之往來者無常,而主其往來者不可以無常也,經故有送且迎之事。
蓋所謂經也者,天下國家之常也。亦以有常待無常也。是故束帶有常職也,經費有常數也,衝僻有常所也,雖播遷流寓,適而往,適而來,處之若素焉。不然,而途有不速之客,國無即次之旅,即諸侯且不宜若是,豈先王之綱紀四方者,而忍出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