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八股文之文題出自《論語》,《四書集注》對這一節經文注釋說:
“公綽,魯大夫;趙魏,晉卿之家。老,家臣之長。大家勢重,而無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無官守之責。優,有餘也。滕、薛,二國名。大夫,任國政者。滕、薛國小政繁,大夫位高責重。然則公綽,蓋廉靜寡欲,而短於才者也。楊氏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則為棄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則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與崇禎八股文振興運動的其他主要人物一樣,陳子龍也是一個以古文為時文的八股文名家,隻不過他是取法於晉、魏,主議論而已。這篇時文,即是以古文之法為之,僅看其結構,就打破了八股格式,而隨議論的需要作了安排。
該文在起講處按切春秋時勢後,即分兩大段來進行義理闡發。第一段先議論說明孟公綽的本領,再說明老之職掌,趙魏時勢。第二段先說滕、薛時勢,次說大夫職掌。然後用二比議論定公、哀公時勢。末尾又用議論收結,純用古文筆法。
該文從春秋大勢立義,雖似別生枝節,但作者爛熟先秦曆史,切合定公、哀公時衰敗之勢,上不入五伯,下不及七雄,語在一人而理關全勢,將孔子之言全部包蘊在內,與朱熹之傳注也不相悖。凡有關崇禎世道之論,都借題而予以闡發,“眼力、筆力俱絕”(《天崇合鈔》該文俞寧世評語)。
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聖人以舉錯言智,而權行其間矣。
夫枉直有相使之機,而舉錯之權大也。夫子亦言夫智者之用乎?
若曰:天下之事甚繁,而必重夫用人之權者,不獨以成天下之務,而將以動天下之心也。下之人莫不翹翹然有望於上,而上無以動之,亦何以為操術之明乎,是非所論於知人者矣。天下之人,非直則枉,用人之權,非舉則錯,此其大端已。
天下之不能無枉者勢也,而往往輕於棄絕。君子傷之,教之以善,未必從也,豈舍我所能行,而他有所致歟?
天下之不皆能直者亦勢也,而往往無所興起。君子恥之,感之以化,未必興也,豈舍彼之甚慕,而別有所動歟?
於是知舉直錯諸枉,而使枉者直在其中矣。
天下雖大,得其情而馭之,不難製也,人獨何惡於直乎?為直而無以自見,則廢然反矣。苟遊於至明之途,而賢愚無所混雜,以是風動宇宙,表正人倫,甚亟也。彼枉者縱不能盡知其美,而獨無相競之心乎?夫亦驅策之至神矣。
氣質雖遠,乘其動而易之,不難變也,人豈無慕於直乎?為直而不免枉名,則憤然激矣。苟斷於不爽之鑒,而貞淫不得並陳,以是扶進人心,崇起教化,至順也。彼枉者豈不亦甚難其行,而能緣他途以進乎?夫亦轉移之極易矣。
蓋下之得與上相抗者,無以大服其心也。上之所令在乎此而所取在乎彼,則不得不從其所取之實,而棄其所令之名。苟舉錯之得當,則人將樂其名實之既一,而皆有孜孜不已之意。
上之不能齊其下者,無從叩發其事也。我以為禮樂之途,而彼以為功名之路,則不得不樂其功名之易,而忘其禮義之難。苟舉錯之居正,則人將喜其難易之可信,而各有循循共赴之誌。
夫勸賞無遍加也,而效至於此,以是知用人之權不可輕,用意不他及也,而化通於遠。以是知知人之明不可學也。
【評析】清新古健的陳子龍時文。
幾社早期之文,多務怪奇,矜藻思,因此而受到艾南英的多方批評。隻陳子龍、夏允彝兩人偶爾有清古雄直,永不刊沒之作,因為他們能在文中發抒其愛國憂民之真性情,精光自不能掩。陳子龍庚午(1630年)科在應天中舉之作《舉直錯諸枉》一節題文,便是一篇可以名世,可以傳世之作。
這篇文章的題目出自《論語》,是孔子回答樊遲問仁時所說的話。這一章經文是:“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朱熹在《四書集注》中對這幾節經文的注釋說:“愛人,仁之施;知人,知之務。”“曾氏曰:遲之意,蓋以愛欲其周,而知有所擇,故疑二者之相悖爾。”“舉直錯枉者,知也。使枉者直,則仁矣。如此則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反相為用矣。”“不仁者遠,言人皆化而為仁,不見有不仁者,若其遠去爾。所謂使枉者直也。子夏蓋有以知夫子之兼仁、知而言矣。”
陳子龍這篇文章,依據孔子之言及朱熹之傳注去闡發題旨,其語脈承知人這一要義說下,而句前句後,自隱隱含得仁字之意在內。樊遲之疑惑,子夏之頓悟,都包含在文中,若將其說盡,則無餘地,文便太直露。作為八股文高手,陳子龍便能既遵題旨,又能不犯上、侵下,而融上下文意於己意,淡遠悠揚寫出,故文章有神無跡。
該文溫柔敦厚,仍不掩其骨理之遒峻。一頓一挫,一起一伏,章法極為巧妙,故被人讚為“象外峰巒,非塵中物色”(見《天崇合鈔》該文韓求仲評語)。作為在考場中匆匆寫出的鄉試闈墨能達此水準,可見陳子龍八股文學養之深厚。
值得稱道的是艾南英見到此文,並不因兩人之間為文理論有分歧便抹殺它,反而給予很高評價,他評點該文說:
“清真古健,不染一塵。通篇中曲處、轉處,每比中曲處、轉處,直有老筆瘦硬之意。”(見《天崇百篇》該文艾南英評語)
可見艾南英並非如吳梅村所攻擊的那樣“為人褊狹矜愎,不能虛公以求是”,而是頗為公允的。
陳子龍及幾社諸子如夏允彝等,與艾南英等江西四子雖為文途徑各別,但在依照儒家正統觀念闡發義理以正人心上是一致的。故陳子龍有的八股文絕似江西四子之作。如其《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題文,作者把握住題中這個“命”是氣數之命,而不是“五十而知天命”之“命”,再加上朱熹注中添加的一個“信”字,一層層闡發,揭示出分別君子、小人之途徑,頗似陳際泰的筆意。因義理原本無二,“而浸潤於古籍亦同,故轍亦有時而合也”(見《天崇百篇》該文方苞評語)。且陳子龍“用魏晉風藻,詮聖賢名理,絕勝西江”,此文“命字專指死生禍福,不夾入造命,較章大力(章世純)作更有把握”。可見愛國救亡的靈犀,使得江西派與幾社之文心一線相通,殊途同歸。
陳子龍的八股文,深於魏晉,曾受艾南英的批駁,因晉人尚清談,相互標榜,廢棄禮法,小者災及其身,大則禍延於世。但陳子龍為愛國誌士,胸中具有後世事跡,用以闡發題蘊,促音急節,言簡而義閎,蒼然之色,淵然之光,令人不可逼視。其《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題文,針對崇禎時事,運以魏晉筆法,“扼定沒世起義,字字危悚,鞭之見血,高在出以清新”(見《天崇合鈔》該文王巳山評語)。全文清腴雋永,凸現出作者冰潔情操,實為晚明八股文壇上少有之作,受到後世高度評價。八股文壇推崇人品與文品的一致,陳子龍的八股文,在其死難後大多散失,僅存的寥寥數篇都受到後人高度評價,其因蓋亦出於此。
位卑而言高一節
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
臣無罪而不足以勸,恥之而已。
蓋貧仕之情,不在立朝行道者之事也,故位卑言高之罪,罪累上也。
且人主之禮其大臣也,罪不及焉,非難於罪大臣也,寬之以自責之路,而動之以恥,故大臣之以無罪而辱,有不如小臣之以有罪而榮也。
夫大臣何可一日不為行道計也!道既已行矣,古人猶有颺言載賡之風,以動色於幾康,而不忍效小臣之為。
立朝已無愧矣,古人猶有明農複辟之事,以風示其廉退,而不貪立朝廷之上。
世之衰也,大臣不言,故小臣言之。大臣不能言,複不能退,故小臣愈益言之而愈益攻之,人主不得已而治之以其法。大臣不自安,更究之以其私,是故位裏言有之臣往往不免也。顧其立人之本朝而道不行,獨何也?夫人主禁小臣之言而予大臣以功名之全,纖悉於小臣之罪而寬大臣以不待督責之意,此所謂動之以恥也。
今不念其道之不行,複不思其身之宜退。處具瞻之地,而隱情惜己,以發天下痛哭流涕之狂。居風節之總而恃祿固身,以授窒蹈瑕之路。故吾謂位卑言高之罪,罪累上也。其累上奈何恥之也?乃知立朝輕重何常之有。彼功名進取之士,勇於為人,而疏於自量,更何愛?吾謂使人主尊此能言者而立於朝,則天下事之當言者必日相繼。而使人主當此能言者而不之罪,則天下士之能言者必複接踵而進。
而人主難之,諷大臣自處之道也,彼立朝者而不知恥,何哉!
【評析】人品高潔的羅萬藻及其清微淡遠的文品。
羅萬藻,字文止,江西臨川人。天啟七年丁卯(1627年)科舉於鄉,以後終困公車,屢赴會試而不中。崇禎中行保舉法,其鄉試座師、國子監祭酒倪元璐十分賞識他,便保舉他應詔,他卻推辭不就,認為以這種方法入仕有損名節。
明亡,他不再持獨善其身的態度,立即投身於抗清行列,福王時出任福建上杭知縣。弘光朝滅,唐王立於閩,擢禮部主事。
艾南英在福建延平為抗清勞累憂憤而病逝。羅萬藻“哭而殯之”(《明史·羅萬藻傳》)。由於悲傷過度,“居數月亦卒”,其對友情之看重,品德之高尚,於此可見。
臨川是個出文人的地方,特別是萬曆以來,臨川在八股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為萬曆以後,此地八股文名家輩出,成為晚明八股文寫作的重鎮。八股文名家湯顯祖即是臨川人,他的小題文雋巧秀逸,為明代一絕。其學生很多,特別是他棄官歸裏後,號稱臨川“後四才子”的陳際泰、羅萬藻、章世純、艾南英都拜在其門下,學習八股文。後來他們都成為了明季八股文壇的巨子,號為江西四家。羅萬藻在這四人中,名列第二,可見其地位之重要。
羅萬藻從湯顯祖那兒學到立身處世之法。湯顯祖教誨他“必須不要錢,不惜死”,勉勵他要正直做人,清廉用世,人品文品都要高潔。羅萬藻以其清白人生實踐了湯顯祖的教誨。對其文其人,文盛堂全稿本中所敘給予了恰當的評述,其言曰:
“竊聞四公之為人也,陳(際泰)曠朗而傲疏,章(世純)豪宕而鍥刻,艾(南英)則剛正簡直不能容物,惟羅(萬藻)沉靜淡易,獨無矜競之風。此四公之人品,即四公之文品也。四公生平契密,然陳、章皆為南中聲氣所構,至隙於東鄉(艾南英)。而羅獨嶷然始終無少閑,此又以文品驗人品,信曠朗豪宕者易搖,而沉靜淡易者難動也。”
此言對人品即文品的評述,於江西四子,確是知人知文之言。清代著名八股文評選家張蘭陔就認為羅萬藻因人品高,故其“文品應在四家之上”(見《天崇百篇》張蘭陔評語)。羅萬藻的八股文清微淡遠,雅正雋秀,自成一家,自有其過人之處。張蘭陔稱讚他的一些文章“若仿陳無巳《詩派圖》,章(世純)、羅(萬藻)當追配涪翁矣”。不過,正是由於文如其人之所致,也給其文帶來了一些短處。其為人極為方正,其為文便義不苟立,詞不苟設,頗為峻潔,卻不能流轉變化,故其文便多直致無回曲,氣脈不長,生澀深奧,“有過於幽微處,使人猝然索解不得”(見《天崇百篇》張蘭陔評語)。讀其文了無悅然之感。其《道之以德》一節文便兼有此長處與缺陷。由於羅萬藻平時對義理鑽研很深,故文中無世俗鄙陋之見,識見高明,但太拘泥於傳注,文氣不能流轉通暢,給人以生澀之感,後人評羅萬藻之“才不逮”,文多不能波瀾起伏,“所以不及金(聲)、陳(際泰),學者不可不知”,“讀羅文止文,當學其深,不當學其澀”(見《天崇合鈔》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