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析】身文並烈的八股文名家黃淳耀及其古健老到、沉鬱蒼勁的八股文。
在晚明八股文壇上,人品與文品俱為人稱頌的人物首推黃淳耀。未成進士前,“見朝政得失,時事興廢,作為文章皆本經濟。既成進士,猶嗜學不衰,國步既移,即以身殉,遂成一代完人”(俞長城:《百二十名家選》),為八股文史增添了一道奇光異彩。
黃淳耀,字蘊生,號陶庵,嘉定(今屬上海)人。
黃淳耀自幼即有誌於儒家之學,“並發於至情,體於實踐”,“弱冠即著《自監錄》、《知過錄》,有誌聖賢之學。後為日曆,晝之所為,夜必書之。凡語言得失,念慮純雜,無不備識,用自省改。晚而充養和粹,造詣益深”(《明史·黃淳耀傳》)。
吳梅村對黃淳耀的儒學素養也推崇備至。他說:
“其於考據得失,訓詁異同,在諸儒不能通其條要,陶庵頓五指而數之,首尾通涉,銖兩曆然,雖起古人麵與之讎問,莫能難也。其為人清剛簡貴,言規行矩,早有得於濂、洛之傳。嚐謂人曰:‘吾比來為文,初無所長,然皆折衷大道,稱心而立言,質之於古,驗之於今,其不合於理者亦少矣。’”(《吳梅村全集》卷第二十七《黃陶庵文集序》)
黃淳耀“為諸生二十年,與其弟偉恭,其徒侯幾道雲俱晝夜講性命之學”。未中進士時,在錢謙益家中坐館,深受錢謙益器重。他利用錢氏家富藏書的條件,盡讀孤本宋版,學問大進。又極關心國家興亡,每日讀邸報,常為國事之壞太息流涕。
崇禎十五年壬午(1642年)科在南京中舉人,次年中進士。“歸益研經籍,縕袍糲食,蕭然一室”(《明史·黃淳耀傳》)。他體念時艱,甘過清貧生活,與未中進士前一般無異。
甲申國變,北京陷落,福王在南京即位稱帝,崇禎十六年癸未(1643年)科中進士者都授予官職。黃淳耀恪守儒家正統道德價值觀,不事征逐,淡泊名利,從不與名士爭長較短,故隻有他一人不去南京赴選。
不久,清兵南下,攻陷南京,弘光朝覆滅,兵逼嘉定。嘉定士民推八股名家、馮夢龍的友人侯峒曾及黃淳耀為首據守嘉定縣城。黃淳耀的弟弟、諸生黃淵耀亦參與其事。
嘉定軍民滿腔忠義,浴血死戰,卻因大雨崩塌城牆,且無援兵,嘉定城終於失守,清兵大舉攻入。侯峒曾攜二子從容投水自盡。黃淳耀愾然太息,與弟黃淵耀入一廟中,也欲自盡。
僧人說:“你未曾為官,可以不殉國死難。”
黃淳耀悲憤地說:
“城亡便與之皆亡,豈能以做沒做官來做偷生之借口!”
他向僧人要來筆墨,於粉牆書曰:
“弘光元年(1645年)七月二十四日,進士黃淳耀自裁於城西僧舍。嗚呼!進不能宣力王朝,退不能潔身自隱,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寐,此心而已。”(《明史·黃淳耀傳》)
寥寥數言,語極慘烈,雖為自責,實哀國事。然後從容“投筆絕命,扼吭而死”。張岱則記敘說,黃淳耀“嚼舌噴血於壁,因投繯自盡,至今僧舍血跡猶存”(《石匱書後集》)。俞長城雲:“癸未一科,名士如林,而皆出於浮飾。大節既墮,文亦鮮傳。惟陶庵發於至情,體於實踐,故身名並烈。昔人雲舉業不妨功,惟患奪誌。若盡如陶庵先生者,則勵誌莫如文,又何患乎?”(俞長城:《百二十名家選》)這種評價是十分公允的。黃淳耀節操文章在晚明都屬一流。他“所作詩古文,悉軌先正,卓然名家。有《陶庵集》十五卷。其門人私諡之曰貞文”(《明史·黃淳耀傳》)。而最能體現其學養,闡孔孟之精妙,探性命之奧旨,顯現其才華識力的,還屬其八股時文。他之所以能終生服膺孔孟之道,也得力於八股文對他的滋育。
黃淳耀“為諸生時,深疾科舉文浮靡淫麗”,會失去八股文統一士人思想的功能,造成政局進一步失控,便全身心投入到對八股時文的鑽研與振興中去。他默默耕耘,欲以自己的文章道德來昭示世人,八股文的正宗在何處,從而影響士人,使其人心文章皆歸於正。
黃淳耀是晚明著名的古文家,他學識廣博,讀史詳審,吳梅村曾說黃淳耀於“遷、固以下諸史,朱黃鉤貫,略皆上口”,善熔經史於一爐。他又是一個關心朝政得失,時事興廢,欲借經義來發攄胸中之奇的愛國誌士。為能自由表達其救亡拯世之見,他的時文皆以古人理念與作法為之,以《左傳》、《史記》、《漢書》的筆法,發孔孟之義理,切當世之弊端,筆觸蒼勁而常帶感情。指事類情,肝膽呈露,言及世道人心,便能使讀者義理之心勃然而生;警痛之論,可使機變者撫心內愧,瞿然自失。其時文已與古文渾然相合,氣局雄渾闊大,筆法古健老到,情韻沉鬱蒼勁,實直接《史記》、《漢書》以來文章正統,在晚明八股文壇獨步一時。其《莊暴見孟子曰》全章題文即是其代表作。
這一章題文出自《孟子》,《四書集注》對這一章經文的注釋為:
“範氏曰:戰國之時,民窮財盡,人君獨以南麵之樂自奉其身。孟子切於救民,故因齊王之好樂,開導其善心,深勸其與民同樂,而謂今樂猶古樂,其實今樂古樂,何可同也,但與民同樂之意,則無古今之異耳。若必欲以禮樂治天下,當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鄭聲。蓋孔子之言,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時之急務,所以不同。楊氏曰:樂以和為主,使人聞鍾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則雖奏以鹹英韶濩,無補於治也。故孟子告齊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黃淳耀是明代一個“篤踐履”的儒士,其八股時文當然會一本程朱理學,故該文以同民樂為經,以古樂今樂同獨樂眾樂少好樂不好樂為緯,憑著作者高度的概括力,以及把握題旨精義的本領,將一個長達四百多字,內容紛繁的題目闡釋發揮得淋漓盡致,且文中所指,又切中天啟、崇禎現實,可見作者寫作水平之高,堪稱名家。
尤其值得指出的是,該文純以古文筆法寫就,“縱橫出沒,自成一則古文。其中有提綴,有頓挫,有駕馭,皆有法度可尋”(見《天崇百篇》該文張蘭陔評語),其“置題如陣,弄題如丸,意度波瀾,自然入古,而無撫古之跡,純是一片神力醞釀而成”(見《天崇百篇》該文王巳山評語),“筆墨化意,非龍門以下所可擬”,“學者於此一藝,能神會其妙,不難禦風而行矣”(見《天崇百篇》該文評語)。可見明清八股文壇,對作者融古文與時文為一體,以雄快之文字,指切時事,發攄胸中之奇的能力是讚不絕口,推崇備至的。
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魏禧曾指出:“八股之法,病在於排比有定式”(見《製義叢話》卷之七),因而有礙於對題義的自由發揮。黃淳耀的八股文多指切時事,言及世道人心,“皆本經濟”(俞長城:《百二十名家選》),故在寫作時常突破八股格式,以散體或二截、三截結構為之。他特別擅長全章題文的寫作,大都循題節次而發議論,興會躍騰,自具龍翔鳳舞之概。且全以摹神審勢為主,不屑於機法,而講求機法者,卻都不能達其水平。這正是黃淳耀之擅長獨絕之處。其《莊暴見孟子曰》一章題文純以散體來闡述。其《小弁小人》全章題文從“小弁”說到“凱風”,再說到虞舜,共分三截,全未按八股格式,卻合於古文之法,文氣逼近韓愈與蘇軾。當時陳子龍三吳派興,專尚淩駕串插,遇此等文,反以挨講譏之。他們不知道淩駕串插,隆慶、萬曆時已為人廣泛采用,造成許多弊端,要振興八股文,便不能再加提倡。隻有依照發揮題旨需要而采用不同體式,才能自由表達己見,寫出既切合題之奧義,又動人心弦的好文章來。
在明、清兩代,衡量一個文士的道德文章如何,一是看他是否身體力行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和價值觀;二是看其八股文中是否恪遵程朱傳注,闡釋的是否為原汁原味的儒家正統思想。以此為標準來對照黃淳耀,可以看到,這兩條他都是不折不扣地做到了的。他不僅對儒家之學能“發於至情,體於實踐”,在國家破滅之初,雖“欲以智自全,自五月十七日以至七月四日,城亡與亡,卒完大節,不愧為海內名士也”(張岱:《石匱書後集》);在八股文寫作中,他以恢複八股文的載道功能為己任,下筆為文,流露出的全是純粹的儒家正統思想。故把黃淳耀視為一個真儒家,應該是夠格的了。
見義不為無勇也
聖人以取義望天下,而激其本明之心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