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夫家之難齊,甚於國之難治也!所謂甚於國者有二:國者,威權之所可馭也;用恩之地,而威權之分失矣!國者,耳目之所不接也;暱就之人,而耳目之際真矣!
威權不得而施,則反其道乃可以相易。
耳目不得而匿,則益其事乃足以相當。
其必先修身乎!一家之中,其為賢不肖者,不一而足。齊之者,將使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夫狹邪淫比,禁之而不止者,無術以主之也!
吾修吾身,言必稱先王,動必稽古昔;則作事可法,而無自恣其偷越之思;故其子弟之教,不肅而成!一家之中,其愛惡相攻者,亦不一而足。齊之者,將使人人有秉禮度義之意。夫詬誶囂陵,調之而愈棼者,無道以禦之也!
吾修吾身,情欲之感,無介乎儀容;晏安之私,不形於動靜;則用情正大,而無自開其偏溺之端;故其起伏之情,不齊而平!夫治家以和者,固不以乖戾致恩義之暌,而其弊或致於無節!治家以嚴者,固不以褻狎致婦子之嬉,而其弊或致於不樂!
故齊家莫修身若也!身修,固去其和與嚴之名,而兼乎和與嚴之利者乎!蓋關雎麟趾之體,本於文德;而風火利貞之義,究歸言行。然則欲齊其家者,其所先蓋可知矣!
【評析】才氣絕倫的陳際泰及其縱橫開闔、新意迭出的八股文。
在崇禎八股文救亡振興運動中,陳際泰是位舉足重輕的人物。他極富才情,又最用功,故其八股文在晚明文壇一幟獨樹,備受推崇。
陳際泰,字大士,臨川(今屬江西)人。
他為其父四十三歲時所生,自幼瘦弱,其父愛之特甚,怕其夭折,以“三婢”為其小名。舊時鄉俗,以婢為賤,賤則命硬,可保長生,可見家人對他疼愛之深。
陳際泰自幼喜愛讀書,家中卻非常貧困,每天要上山拾柴、路上撿糞以貼補家用,但隻要稍有閑暇,便取書誦讀。他父親怕他年小讀書把身體弄壞,禁止他苦讀,他卻不管不顧,隻苦於無錢購書,無書可讀,便經常借鄰居小兒之書“屏人竊誦”(《明史·陳際泰傳》)。
陳際泰天分很高。八歲時從其姨兄處得到一本《書經》,四角都漫滅無棱,又無句讀,“凡不可句者以意看注得之,凡字不可識者以意切聲得之”(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竟然無師自通,並悟得終生受用的學習方法。
十歲時,從其叔父的藥箱中偷甘草吃時意外地找到一本《毛詩》,有如獲得一件稀世珍寶般驚喜萬分。因怕被其堂兄弟知道搶去,連忙偷藏於衣袖之中。其嬸喊“三婢吃早粥”,他寧可放棄這頓美餐,趕緊竊書歸家,卻被他父親看破了,從他衣袖中將書抽出,極不高興,說:“你這個崽又不聽我的話,到田裏看秧去!”
他便帶著書到深山秧田邊,既要驅趕吃穀種的鳥雀,又要提防山中偷襲的老虎,卻將一本《詩經》從頭至尾讀了二十遍。他天天去看秧,天天誦讀《詩經》。十天後秧出水,一本《詩經》竟已能背誦出來。
後來,他跑到其叔家,把書又放至藥箱之底,其叔與堂兄弟都還蒙在鼓裏。
陳際泰受時代喜好通俗文學的影響,對《三國演義》、《說唐傳》等小說極感興趣。就在他看秧田背《詩經》的這年冬天,從其族舅處借到一套《三國演義》,他便躲在牆角邊曬太陽邊看。他母親喊他吃早粥不應,喊吃中飯也不應,直到感到饑餓時去找飯吃,粥和飯都已冰冷。母親抓住他的衣襟要打他,又舍不得,隻得由他去。
後來他母親請其舅吃飯,責怪他說:
“你為何要借這樣的書給你外甥看,書上盡是人馬相殺之事,你外甥看得連吃飯睡覺都忘了。”
陳際泰連忙接腔說:
“娘,兒子不是看人物,是看人物下截的字啊,現在全都知道了。”
他舅父不信,“試挑之,如流水。十四歲則代父管蒙館”(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
因為他家住深山,朋友中沒有習八股文的,他問舅父:
“舅,文章是什麼?”
答曰:
“墨卷。”
回到家裏,問他當蒙館先生的父親,“墨卷”是什麼樣的書。
其父也沒寫過八股文,不知墨卷是何物,便“為大言自靳曰:‘予無書不讀,未識所謂墨卷者。’”(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
後來才從鍾美政處問到墨卷原來是選刻的鄉、會試試卷。
鍾美政“授之以郭青螺先生所選八十一篇,諷之如兒女說話。爾後凡寫家信與尋常客子書皆用八股法。然泛觀之,未嚐知有所謂破承者。一日見郝鹿野《說書序》雲:‘破承者,行文之冠弁。’因知文有破承,取八十一篇覆之,果然。自以其意為文,得二寸許,不自信又自喜也”(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
二十歲之後,其文名開始聞於遠近。萬曆二十八年庚子(1600年)與羅萬藻、章世純、艾南英同時中秀才。崇禎三年庚午(1630年)科中舉人,四年後又中進士,時年已六十八歲。“又三年除行人。居四年,護故相蔡國用喪南行,卒於道。”(《明史·陳際泰傳》)
在八股文起衰振興運動的中堅、江西四子章、羅、陳、艾中,陳際泰這個自學成才、無師自通的八股文高手是以出手快、作品多、質量高而著稱於世的。
他為文才華橫溢,聰敏已極,《明史》中說“其為文,敏甚,一日可二三十首。先後所作至萬首,經生舉業之富,無若際泰者”(《明史·陳際泰傳》)。若有人向他請教,“輒口占以示,即未成章,或二股,或四股,每多精義。後集為《四書讀》,稿中往往有前後足成之者”(《製義叢話》卷之七)。因其質量高,故留存於世者亦多。清代人說,“計大士稿之見於人間世者,僅及一千餘篇,其蠹爛於梁間者,不知凡幾。然有明執牛耳如震川(歸有光)、思泉(胡友信)諸先生傳世之作,亦不能多於大士,其餘聲華藉甚,不旋踵求其勺瀋不可得。時文世界甚隘,而大士獨得留千餘篇,未可為不幸矣”(《製義叢話》卷之七)。
陳際泰悟性很高,他最懂得時文須與時俱變的特點,故他自述說:“泰文凡數變”(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清代人評價他這一特點時說:“蓋大士才如江海,頃刻萬變,又數十年,氣運推移,故心思、筆力亦隨之而異。《五家稿》所錄渾脫直到古人,王選則較清微矣,周選或專取平近矣。”(《製義叢話》卷之七)
陳際泰的八股文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即無論其文風如何變化,卻萬變不離其宗,在尊奉程朱理學上是從不改變的,他自己曾說:“泰文凡數變,然其意皆以一己之精神,透聖賢之義旨為宗。”(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其《齊其家者先修其身》題文,可見這個特點之一斑。
此文題目選自《大學》,全篇體質純茂,詞旨明達,一改陳氏平日縱橫跌宕的寫法且一歸於經術。
作這種理題,此前各位八股文名家高手,都遵循明初以來傳統,多直用朱熹的傳注以闡釋之,至陳際泰出,才挹取群言,自出精義,與相發明,故能高步一時,無人能出於其右。所以俞長城說他“其學無所承藉,一覽數行,手口耳目並用,質甚奇”(俞長城:《百二十名家選》)。其《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題文,中幅舉其體,後幅及其用,上自伊周,下舉韓忠獻、李文靖之事,都相融於尺幅,無不顯示其挹取群言,融液經典之才學。
陳際泰才華橫溢,同一個文題他可從不同角度,用不同寫法,針對時局,從題中不斷發掘出新的見解,寫出同題的多篇八股文。其《充類至義之盡也》題文即有五篇,且篇篇皆為名作,有如鵬擊猊抉,想窮天際,不可端倪。特別是其第二篇,“按理揆情,剖析精當,文之最醇者”(見《天崇合鈔》該文評語),實達前代諸公未辟之境。王巳山對陳際泰一題多篇的做法有獨到之見,他評論說:
“先生一題數義者盡多,獨此五義,當是同時興到之作,可使讀者細討古人文心不竭,意境如轆轤之相引。家篛林以此為直接長沙《過秦》三論,柳州《西山》八記,分之則一篇自為首尾,合之則數篇自為首尾,而選家分離乖割,後學不睹其全,沒卻前人苦心矣。”(見《天崇合鈔》該文評語)
在江西派中,陳際泰的性格曠朗而高傲,其文最為奇橫,如風發泉湧,兔起鶻落。有人稱他的文章有蘇(軾)海韓(愈)潮之風,這並非過譽。其文縱橫開闔,筆起波瀾,實理虛情,推闡曲盡。
子曰:直哉史魚一章。
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衛有賢臣而皆不展其用,可惜也。
夫史魚以不用死,伯玉以不用去,徒使直臣、君子之名見稱於聖人,亦何益乎!
夫子意謂:甚矣,衛之多君子也。然其最著者,吾得兩人焉。其一為史魚,其一為我友蘧伯玉。史魚之直聲,古今所無,而伯玉之君子,吾黨所少也。
夫史魚於執簡記,奉諱惡,足盡職業優劣之理,即史魚於彌子瑕、蘧伯玉非有生平恩仇之分,而乃奸不去,賢不庸,目將不瞑。君不聽,責不塞,死猶自罰。故曰史魚之直聲古今所無也。乃伯玉之道無可拘方,而彼獨以推移行之。即伯玉之事無可形據,而吾能以情意況之。
故使邦有道也,史魚曰:時幸聖明,不可不如矢也;而伯玉亦曰:吾將仕矣,固異局而同其符。
使邦無道焉,史魚曰:世當昏墊,尤不可不如矢也;而伯玉則曰:吾將隱矣,將兩地而行其誌。
夫伯玉去就綽綽,誠無所需於史魚存沒之薦。而史魚中心養養,誠有窺於伯玉出處之賢。
甚哉!道相高,兩人又以心相許也。史魚生而伯玉庶幾可仕;史魚死而伯玉不得不卷矣。策後人不能故也,而長逝者恨有終窮乎!
君子曰:屍諫,忠有餘也。史魚之死也,賢其生也。辟難,權不足也。伯玉之去也,賢其處也。然而衛以不競矣。
【評析】氣勢雄渾,於正內見奇的陳際泰文。
陳際泰之文,又每多新穎之處。其新穎處又極平正,隻是別人看不到,說不出而已。其文每每言別人未嚐言之理,開前代諸公未達之境,故給人耳目一新之感;能思眾人思慮所不能至,故令人感到奇特。其《直哉史魚》一章題文,即是一篇氣勢奇橫,於正內見新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