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文題出自《論語》,《四書集注》中對這章經文的注釋說:“史魚自以不能進賢,退不肖,既死猶以屍諫,故夫子稱其直。”“伯玉出處,合於聖人之道,故曰君子……楊氏曰:史魚之直,未盡君子之道。若蘧伯玉,然後可免於亂世。若史魚之如矢,則雖欲卷而懷之,有不可得也。”
從文中可以看出,陳際泰的八股文,並非直用朱熹傳注,而是融液經史,薈萃群言,以一己之精神,透程朱之義旨以相發明。在該文中,他就認為史魚之直,亦是君子之道,與朱熹的注釋就有區別,因為崇禎亂世,需要這種不顧個人生死、敢於屍諫的精神,才能挽救危局。
該文將有道無道在伯玉事中插入史魚總敘出來,又借勢補點如矢,不僅避免了將有道無道兩節分開對敘之板滯,還較尋常總敘之法更為奇變。
按照八股文之傳統作法,將兩對體交互做去,會淩題次。但作者借鑒了《史記》、《漢書》數人合傳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筆法來寫八股文,言人所未能言,發眾人所不能見,使文章錯綜變化,不可端倪,正是正內見奇,熟後生巧,給人以奇特之感。文章議論奇橫,縱橫跌宕,神韻骨色,無一非古,是一篇時文古文融合無間的名作。
陳際泰對八股文的獨特貢獻在於分股。他曾自敘說,他“所獨得者乃在分股。前人定為八股者,言之不已而再言之,明為必如是而後盡也。若每股合掌,則四股可矣,何必八股哉!而病不止此也,將並其一股而忘之,何者?對股與出股一字不同,對股既嚴,而後出股不苟。若二股一概而同之,則出股無論接句,即開頭一句已苟無思矣,此並一股而忘之之說也。然不合掌又非於題外求不合掌也,文未至於一字不移,是八寸三分頭巾,隨人可戴也,病又不在世俗合掌下。必明於此,而後文始刻,始高,行文之名始快。至於微遠以取致,博奧以取理,所謂加務善之而所要不存焉。”(陳際泰:《太乙山房稿自序》)
萬曆末年之後,八股之對股與出股合掌與否,從不究問,故世間八股部分之合掌,曆曆可見。這是嚴重違反八股功令的。這樣,“寢傳失真,往往有略具八股之形,並無八股之意者。篇法則前後重複,股法則彼此模糊,於聖賢立言之意,既無所剖析,又何取排比而鋪張之?”(見《天崇百篇》張蘭陔評語)陳際泰既要振興衰變已極的八股文,恢複其既有功能,對這個問題極為重視。遍觀其八股文,很難找出出股與對股有合掌現象的,其出股與對股無一句相同,且又不是從題外去求不合掌,所以其文做到了用排比而不見排比之跡,風格獨具。張蘭陔在《天崇百篇》中說:“大抵名家之文,從無合掌,而對法之靈奇變幻,剖析精微,至三婢先生而能事始盡。”所以艾南英說:“大士之先無大士,大士之後無大士。海內效大士者至眾而終不能肖,無他,創與因之分也。”(艾南英:《陳大士近稿序》)陳際泰自稱其“所獨得者乃在分股”,便是其八股時文與眾不同的特點。
陳際泰的八股文善於抓住關鍵字眼,層層剖析,縱橫奧衍,通篇全為該字傳神,減沒變化,奇妙無窮。陳氏凡作這類文章,“皆其熟極之候,更不用一毫才氣,而神明於法者。此真錢(福)、王(鏊)後身”(見《天崇百篇》王耘渠評語)。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陳際泰在晚明都是最傑出的八股文名家,艾南英稱讚他說:
“大士之文,置王(慎中)、唐(順之)諸老弗論,其上之合聖賢之旨,次之與秦、漢、唐、宋大家相上下,而排空出險以禦其自得者,則雖其怨家仇人不能以相毀……雖然大士身為諸生而天下翕然宗之,天下之為大士者,得其皮毛麟角則已躐巍科躋仕矣。”(艾南英:《陳大士近稿序》)又說:“向者,吾鄉一二同人,以通經學古挽回斯道,而吾大士為功之首。”
他“變通先輩,自為麵目,法甚高;為諸生時所作文遍天下,士大夫皆願與交,名甚震,此宜速得誌於天下矣”(艾南英:《陳大士近稿序》)。
然而,由於其文奇橫,風格特異,雖“大士著書,其言滿車”,“身為諸生而天下翕然宗之”,卻因“不合於有司之尺度”,“乃老而始遇。蓋知其為大士,文雖拙亦工。不知其為大士,文雖工亦拙。當時無論知不知,皆不知大士者也”(俞長城:《百二十名家選》)。這是陳際泰的悲哀,亦是八股取士製的悲哀。
崇禎七年甲戌(1634年)科會試,陳際泰試卷出自文震孟房,首題《其己也恭》四句,其文有精思,有大義,高足闊步,目空一世,文震孟一見即認定是陳際泰所作,欲取為第一名會元,而與項煜力爭不得,置第二。榜發之後,果然是陳際泰之文,都為之歎惜。而項煜誤以李太青為楊廷樞,將之取為會元,識文不明,受盡世人嘲笑。
陳際泰才思敏練,又以博敏自雄,故其文中也有疵病。他自雲三個月即遍讀“二十一史”,當然未能細研,其中的地理、職官、兵刑、賦役等誌,需以畢生精力細究方可通曉,三個月的時間,隻能將其中列傳部分匆匆一過,於可喜可恨事,或為擊節,或為按劍,記於心中,也可資作文時用。而陳際泰不知藏拙,常於未深研處發揮,結果弄出錯誤,受到別人批評。如其《天之高也》一節題文,王夫之便批評他“於曆法粗率且未曉了,出語便成差異。想其讀史時,於曆誌無能曉處,便擲向一壁去。先輩於所未知,約略說過,卻無背戾,惟不欲誇博敏。大士以博敏自雄,故亂道”(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
陳際泰醉心於八股時文,不僅自己孜孜以求,也要求他的兒子陳興霸刻苦鑽研,管教十分嚴厲。陳興霸極為聰明,八歲時其父教他讀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書》,隻讀三遍即能背誦。他“為時文氣魄壓千人”,又文思敏捷,“日十數題,題十數義,如父風”(傅占衡:《壺山集序》,載《明文海》)。他與弟弟陳少遊自幼即通八股製藝,越是這樣,陳際泰對他們的要求就越嚴。“夢中呼覺,令誦《考工記》,一字躓,輒蹴下床與杖,甚於頭觸屏風。然觀其文則喜不寐”,以至於陳興霸與朋友們說:“吾他日訓兒,當一以寬”(傅占衡:《壺山集序》,載《明文海》),可見其父苛嚴責之對其心理創傷之巨。
陳際泰之個性,及其對八股時文的迷戀,由此可見一斑。律己苛嚴,要求很高,這也是他的八股文能於晚明稱雄一時的原因。
陳際泰時文具雋奧之風,其源根於經史,其靈浚於心思,其筆力出於周秦諸子,故能空前絕後,推陳出新,令人咀嚼不盡。其八股文大家之譽,是貨真價實的。
聖人之憂民如此
極言數聖之勞心,而大人之事難言矣。
夫許行能賢於堯舜乎?自堯舜諸聖人,憂民如此其極也,事豈易與小人言哉!
嚐謂人之易言其事者,皆未嚐憂其憂者也。夫閭巷之小人,其所憂者未能出於一身家一手足之外。彼謂天下事亦複如此,而不知此蚩蚩小民,舉千古天縱之聰明,幾為之困也。
如許行之言,則必君之與民,泛泛然無所用其憂。即偶一憂焉,亦必其時之儆予谘爾,不過如小民之勤動於饑劬,君相之平地成天,不過如婦子之抑搔其疾苦而止。乃今觀於堯之命舜焉如此,舜之命禹、命益、命稷、命契焉如此,則是舜憂堯之憂如此,而禹,而益,而稷、而契,又憂堯舜之憂如此。
此夫為民上者,固未嚐敢馳其憂曰:我能居爾,我能食爾,我能教爾。夫亦粗舉其端,俟夫踵事者有可繼耳。彼豈不能盡井裏之製,詳樹畜之規而致師儒之事,以為勢未可以遽求備,且歉然於憂民之僅如此也,而其焦心苦思已如此矣。
此夫戴聖人者,夫亦已共釋其憂曰:吾既安居,吾既足食,吾既知教。幸其新出於難,且其民樸而欲易贍耳。使今人而僅居篳簬之居,食抽棘之食而服草創之教,彼其心方求多而未已,且愀然於上之憂我者僅如此也,而其時之宵衣旰食已如此矣。
且當其時,亦幸而數聖人比肩於一堂耳。再世而憂,則僅存一益。迨殷周之際,自阿衡旦望而外,皆非數聖人敵也。使堯之時而僅若三代之君臣,則其憂更有不止於是者。蓋至今幸其千載一時之盛,而猶皇皇然智力俱殫若是。
且其時,固不止此數聖人左提而右挈矣。奉若天時,則既命羲和,而皋夔諸臣,備明刑禮樂之官,皆為數聖人之輔者也。使數人而外,而更無協助之工尹,則其憂又有不止於是者。蓋至今歎其有不可勝用之才,而猶屹屹然形神幾困若是。
嗟!許行無多言,盍試憂民之憂焉,以觀其暇與否也。
【評析】勉為製義卻成名家的曾異撰及其奇氣排蕩之文。
這是崇禎八股文壇高手曾異撰的一篇八股名作,曾獲後世高度評價。
曾異撰,字弗人,福建晉江人,生於萬曆十八年庚寅(1590年),卒於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年)正月初三,終年五十四歲。
在晚明士林中,曾異撰是個飽學多才之士。他博通經史,曾為南贛巡撫曾紘更定王惟儉所撰《宋史》。他擅長詩與古文。詩作排蕩有奇氣,古文則清真悲愴,頗獲時譽。但使他名滿朝野的還要屬其八股時文。
曾異撰是個秀才的遺腹子,家中盡管貧困異常,他那寡母還是晨紡夜織,供他讀書習科舉。繈褓中其母便喃喃教他讀父書。六七歲時母親篝燈於床,展書於枕,手紡口授,曾異撰則偃臥而讀。十歲時學作八股,尤喜縱橫排蕩之風格。年輕時即中秀才,但蹭蹬科場,久困諸生,用他自嘲的話說,他是一個“為時義而不易售者”。直至崇禎十二年己卯(1639年)科才考中舉人,這時他已四十九歲了。次年,他赴京會試,不中。三年後,他再次入京,參加癸未(1643年)科會試,又不中,怏怏而歸,原本就是衰病之軀,經受不起長途風霜之苦和憂鬱之磨,回家後一病不起。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年)正月初三,這個人家正在歡樂的日子,他卻撒手人寰。一個才華橫溢的智士就這樣死於科舉之路。
正因為在八股取士的小路上奔波勞累了一輩子,曾異撰對八股取士製的利弊都看得極為透徹,思想中充滿了苦悶與焦灼。他悲憤地指出:“今天下之人才,帖括養成之人才也;今日之國家,亦帖括撐持之國家也。吾觀三歲取士,名為收天下豪俊,當事者舍經義而外弗閱。再三試闈牘,偶有通達慷慨之士,不以為觸犯忌諱而不敢收,則謂是淹滯老生,反不如疏淺寡學者。”他因此把士人生於八股取士的時代稱為“不幸”(《明文海》卷二百五十五)。他認為憑自己的資質,若無科舉之累,得肆力於詩古文,雖不能說一定會勝過司馬遷、杜甫,也未必會在他們之下,因而對寫作八股文充滿了怨憤,說:“以此為應製帖括事,每一舉筆,輒謂我留此數點心血,作一篇古文辭,數首數行,直得無拘無礙,而又庶幾希冀於千百年以後,何苦受王介甫籠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