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1(3 / 3)

“天啟甲子科,艾東鄉先生誠中流一砥柱也,而鄉墨多不滿人意。其首藝《君子坦蕩蕩》一句題文,於注中循理,故常舒泰之旨尚欠切實研尋,而清剛之氣遊行自在。在萬曆末造,實有救纖醫俗之功,不可沒也。”(見《製義叢話》卷之六)

然而,既要“借經義以道世事,發揮胸中之奇”,就不能拘泥於傳注,陳陳相因。艾南英又是一個古文家,他的八股文與古文寫法是融為一體的,能於正經正史之外,推及逸書、諸子,以史事為骨幹,包羅萬象,涵蓋古今。故其文常有獨到之見。這個特點在其《〈關雎〉樂而不淫》題文中即可看出。他對此作是比較滿意的,自稱近日作文,以此篇為第一。他在該文之後自跋雲:

“此依毛傳作也。所謂淑女,指三夫人、九嬪以下。後妃思賢求佐,而發為詞氣又如此和平,可謂得性情之正,當時文王刑於之化可知。時文牽來扯去,隻是後妃得則許多宗廟、社稷、治平等語,以為如此方是樂而不淫,不知文王何故專靠後妃做聖賢也。”

該文依《毛詩》作題文經解,見識超群且又合乎孔子本意,“文則簡老端凝”(林暢園語,見《製義叢話》卷之六),確是以此為題的所有製義中之上乘之作。

世人均認為艾南英的天分在江西八股文派中,不如金聲、黃淳耀、陳際泰、章世純、羅萬藻五人,但他讀書多,用功深,故其思想深刻,實能究察事物之理,作文時認題真切,並能聯係現實,每有創見,出於五人之上。這個特點從其《心之官則思》二句題文可得到印證。

該文題目出自《孟子》,其經文為:

“公都子問曰:‘鈞是人也,或為大人,或為小人,何也?’孟子曰:‘從其大體為大人,從其小體為小人。’曰:‘鈞是人也,或從其大體,或從其小體,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

朱熹在《四書集注》中對其注釋雲:

“官之為言司也。耳司聽,目司視,各有所職而不能思,是以蔽於外物。既不能思而蔽於外物,則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於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難矣。心則能思,而以思為職。凡事物之來,心得其職,則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職,則不得其理,而物來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與我者,而心為大。若能有以立之,則事無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奪之矣。此所以為大人也。”

細察此作可以看出,艾南英為文在基本遵循朱熹傳注的基礎上,總是針對現實,細察題意,提出己見。此作既根據朱熹傳注之意,指出“物交之害,緣耳目以累心”,又提出“不善事心者,必使心等於耳目”的見解,並針對現實,以“慎思”與“善思”作為全文的主旨。

崇禎之世,前後七子陰魂不散,在文壇上仍有較大影響力。而盲目崇信主司的庸腐程文,更是振興崇禎八股文之大害,艾南英借題以道世事,提出“不善事心者,必使心等於耳目”的尖銳見解,主張慎思與善思,其諷世用意躍然紙上。文中闡釋“心之官則思”,把思考與人的一般感知加以區別,接觸到了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的問題,見解新穎獨到,超出當時人的認識水準多多。方苞稱讚此文“清思銳入,題障盡開”(見《欽定啟禎四書文》卷九該文評語),確是中肯之言。

艾南英是晚明著名的古文家,其時文與古文寫作理念是一致的,特別是他要以時文作為論世的武器,更要借助古文的形式作自由發揮,故艾南英的時文在格式與寫法上,往往與古文相一致。他的八股文,極少用太過拘牽的八股格式,常以散體或兩截篇法來結構作品,頂多使用二股、四股、六股格式。其《民為貴》一章題文,針對的是崇禎時官貪吏酷,殘害百姓,弄得民困國危的現實,文章上下古今,一層層深入闡釋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其中賓主、輕重次第曲折,起伏回旋,古文義法,無一不備”,“清古之文風味猶勝於黃(淳耀)、陳(際泰)”(見《欽定啟禎四書文》卷九該文評語)。

艾南英性格剛正率直不能容物,持論刻核,樹敵太多,既為時俗所忌,也使其八股文帶有其性格影響所造成的不足,清代文炳在一種時文選的序言中對其文之得失作過較為全麵公允的評價。他說:

“千子先生留心古文,所選時義,書理或疏,體裁皆不俗。其稿始犯駁雜,繼犯枯燥,極老極堅者,遠過章(世純)、陳(際泰)兩大,特難遽投時好耳。”(見《天崇合鈔》評語)

無傷也

知人言之不足恤,而人當自信矣!

夫禮義之或愆,則所患也;彼不理於口,是何傷哉!

聞之曰:傷人以言,甚於戈矛。此特世俗之常情,而非所論於君子也!子告我曰:大不理於口,憂讒畏譏之心,何皇皇耶!

夫君子禔躬,何至以心為垢府;然有人於此,終其身無詿誤可摘者,其中亦可疑也!

君子涉世,何至以身為詬端;然有人乎此,終其身無毀言能加者,其品亦可知也!

子之不理於口,吾直以為無傷耳!

聞世俗之繁言,而奭奭然驚,規規然自失,此怯膽也!夫丈夫固當有相曠之懷,寧使有瑜有瑕,不甘無舉無刺;謠諑之口,何足介其念也!

患物議之相侵,而平情以合汙,輟行以弭怨,此俗腸也!夫丈夫固當有超勝之韻,尊之聖賢不喜,呼之牛馬不怒,譸張之舌,何足動其衷也!

嗟乎!何物庸眾,而能譽豪傑也,謗固其所耳!一忌而欲殺,一惡而欲死,吾以閑心觀焉,天下有可解頤如此者哉!

嗟乎!何物庸眾,而敢譽豪傑也,毀固其分耳!造讒者手足俱亂,吠聲者耳目若狂,吾以冷眼視焉,天下有可鼓掌如此者哉!

故褊衷者聞謗若刺於肌膚;而冥之以至理,則群聲洶洶,猶嬰兒之啼呼也,何相忤也!

盛氣者聞毀不安於夢寐;而對之以達觀,則群口嗷嗷,猶鳥獸之鳴號也,何相怒也!

夫為士者,識欲其超,骨欲其勁;以天下譽之,夷然不屑;以天下非之,倘然不顧。若夫憂讒畏譏,則妾婦之事也!

【評析】借經義以道世事的崇禎八股文風。

世人評論八股文要入口氣,代聖賢立言,無異於戲台上演戲,優孟衣冠,啼笑皆非其真。然而艾南英卻以古文為時文,其剛直尖刻,率性而為之個性常於文中透麵而來,讀其文如直麵其人,其《無傷也》題文足以見此特點。

這篇文章,題目出自《孟子》,是艾南英與幾社陳子龍等人因文見不同鬧出極大矛盾時,借題以抒發心中憤激之情而作。

陳子龍及其同伴為文好怪奇,務藻思。艾南英對此極力批駁,尤斥陳子龍,與陳際泰、章世純、羅萬藻相砥礪,與之對抗。幾社之人十分忌惱,為駁四家文以解困,便故意揚艾,抑章、陳,弄得章世純、陳際泰十分不悅,以至四位戰友交誼不永,合而不終。章世純還脫離了江西派參加了幾社。艾南英為此十分痛心,日有勢孤力單之感,胸有憂鬱需要發攄,便發憤以《無傷也》為題,作文以抒其意。文中有笑有罵,貌似曠達,實則憤極。感慨激憤,全出於其真性情。艾南英從不俯仰從俗,其清剛之氣,也貫注於該文之中,讓讀者無不震撼。

艾南英不僅為文力主理學,要“因題生義”,切入現實,而且是個踐行儒家倫理的節義之士。明朝滅亡,北京、南京相繼失陷,江西郡縣也盡淪亡。艾南英僅是一個老舉人,並未得到過明王朝多少好處,卻恪遵儒家倫理道德觀,為抗清複明而舍命成仁。他東走入閩,“唐王召見,陳十可憂疏,授兵部主事,尋改禦史”(《明史·艾南英傳》)。第二年憂憤而卒。俞長城對他倍加推崇,稱他“少負異才”、“名動海內”,誇獎他對推動崇禎八股文振興運動所起的作用,說:“至於千子,則所謂公輸運斤,指揮如意,師曠辨音,纖微必審者也。”並稱讚其氣節雲:

“遭時喪亂,跋履間關,同時名士狼藉載路,而公獨視死如歸,遊說萬端,終莫之屈,不愧為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者矣。”(俞長城:《百二十名家選》)

艾南英發起八股文的救亡運動,又獻身於抗清複國,其所作所為,是無愧於孔孟之義的。

齊其家者先修其身

家取則於身,故君子謀所以齊之者焉。

夫以不德之身,強行於物,即家且先格矣,豈能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