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八股名作的題目摘自《論語·季氏》。這句所在那節之經文為:
“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其斯之謂與?”
葉紹袁的這篇八股文曾受到當時及明末清初許多名士的稱讚,例如金聖歎就十分欣賞它,其因蓋出於它的確有其新穎獨到之處。這首先表現在此文在相題方法上有新拓展。它衝破了八股功令,能聯係題目的上下文來開掘題旨,但又做到了不脫離經文文本。
在明萬曆以前,八股文是不能侵上犯下的,即作本題時不能牽入該題所在處的上下文。若文中涉及了上下文,則被視為不合格。這種既束縛士人思想,又割裂了經文意義的做法,在萬曆以後的八股文變革和古文與時文相融合的過程中被改變了。葉紹袁的這篇八股文即是一例。
以“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作文題的八股文在葉紹袁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寫過,但無不是著眼於這句話中所包含的周武王滅商後伯夷、叔齊隱於首陽山,餓死不食周粟之事,以存商來立論,所說的話無非是求仁得仁之類的套話、老話。這種相題方法使該題文無不千篇一律,陳陳相因,故萬曆以後之八股文壇把這些文章稱為有文無題。但若敢於衝破不準侵上犯下的功令,將這個文題與其上下文相勾聯,就可獨辟蹊徑,也才能真正把握住孔子說這句話的原生意。
葉紹袁身處八股文變革之時代,敢於改變舊有的相題方法,懂得有的題眼應覷前,有的題眼應覷後,而使題目與其上下文的要義即齊景公死的時候有馬千駟,百姓無人稱道,伯夷、叔齊餓死於首陽山下,老百姓千年之後還交口稱頌之事相融合,揚棄了以存商立論的陳詞濫調,寫出了別開生麵的好文章。
在這篇八股文中,葉紹袁既將題眼覷前,則對照景公,又覷後,則反激“民到於今稱之”,從而得出“生前赫赫,身後泯泯,不如無赫赫已”的結論,從而使這篇八股有文有題,成為傳世名作。但作者又沒有脫離經文,率胸臆自作評論,若像當時許多人那樣,脫離經書去自抒己意,所作的就不是八股文,也難怪這些文章會被人斥為“蕪靡已極”。葉紹袁的高明之處在於他既敢突破陳規,又能準確把握經書的精言妙義。所以金聖歎稱讚此文“允可為相題法。若率胸自作評論,不顧題眼,但知題麵,亦與有文無題等,此書理所須從上下文理會也。此文廓清從來惡習”。
該文在寫法上也別具一格,頗有新意。開頭兩句用破題意的方法反吸下文。起講即將論點點明,為全篇立論。起比將題目分成兩層摹寫,出股寫首陽之下,對股寫餓於首陽。中比和後比一路分承,對前激後,著色渲染,情景淒其,卻無一字旁雜,讓人自然明白齊景公死時百姓認為他無德可稱頌,而伯夷、叔齊隱匿居首陽山下,生活貧寒,終至餓死卻受到天下百姓千百年的稱頌的原因,實在不是因為財富的多寡,而隻是品德行為的不同所至。
全文語言清麗簡潔,敘事議論結合緊密,很能打動人心,這也是該文能傳之久遠的原因。
涕出而女於吳
齊君之女吳,知天者也。
夫女吳而涕,涕而不能不女也,景公其猶有齊也夫?
且弱小之役於人久矣,而不謂婚姻也。婚姻,天也。故逆天者戰爭之苦,必塗炭其生靈。而順天者兒女之情,可保安其宗社。
吾觀齊之景公而衰可知也。其涕出而女於吳,何也。
夫婚姻,嘉禮也。吳雖荊蠻,亦猶古公之孫子也。周未改物,亦猶王室之伯叔也。其來也固載色載笑而迤邐乎齊之境,其送也宜亦載笑載言而至止乎吳之都,何為睹於歸之子而淒然絕耶?夫且聽班馬之鳴而黯然傷耶?
夫亦此一日也,非綬綏之日,而數百年社稷,邀靈婉孌之日也。則今日送之境上者,猶是臨淄之介女,而安保後日無黍離之感,使女之北望無家也。天而厭齊,將覆亡之不暇而能不悲焉?
此一日也,非結褵之日,而數千裏河山,天涯綿邈之日也。則今日禦之吳宮者,既以師昏之非禮,而安保後日無棄捐之怨,必女之南歸得所也。天方授吳,其俘諸江南惟命而能不悲焉?
泣數行而何已。綢繆之好,伉儷之歡,景公不知也。迎止盈門之日,獨撫膺而對無道之天。
涕沾臆以何極。望齊之思,虞山之痛,景公亦未知也。霸國最勝之遺,寧傷心而斷膝前之愛。
在女也生離而死別,在景也國蹙而情哀矣。然而不可謂非知天者也。
【評析】文采風流的晚明小題文。
葉紹袁詩文皆自成一家,其八股文也講究文采,為文無不工麗,這從其名作《涕出而女於吳》題文即可看出。
這篇時文的題目出自《孟子》,這一句話所在之一節及其上一節之文為: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涕出而女於吳。”
《四書集注》中對這兩節經文的注釋為:“有道之世,人皆修德,而位必稱其德之大小。天下無道,人不修德,則但以力相役而已。天者,理勢之當然也。”“引此以言小役大,弱役強之事也……吳,蠻夷之國也。景公羞與為婚而畏其強,故涕泣而以女與之。”
這篇八股文融合了題目上下文的精義,並依據傳注對齊景公因國勢弱,為保國而順吳,將女嫁給夷蠻之國的痛苦舉動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在破題、承題和起講部分,作者便立定了順天者存的主旨,前段輕翻,後二比細貼,中二比一從齊國著筆,一就吳國著筆,揭示弱小必須順天而行的道理。題麵題意,如形影之不相離,都向題之所以然處落想,手法極為高明,題意闡釋得深入全麵。
文中對景公將女嫁吳時的矛盾痛苦心情作了深入描述,寫得哀豔動人,充分顯示出作者文學家的本色。吳蔚若把作者比為湯顯祖,說:“百年社稷,千裏河山,北望南歸,厭齊授吳。工妙乃爾,真不減玉茗風流。”(見《明文鈔》五編該文評語)
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
與勇者論政,直振之而已。
夫先勞非勇者所難也,而得此則已振所謂全政樞者也。
蓋天下所以靡靡而無成績者,持之以觀望之心,而養之以叢脞之習。
問曰:明作有銳於督責而已矣,人情不遠,我欲後而謂人往乎?
或曰:仔肩僅貌為擔荷而已矣,世變綦殷,希乃績而圖乃便乎?
藉口於老成之持重,則謂無為事先;得意於時變之善觀,則謂無為幾先。我貽之後人,後人複貽之後人,而必創必革之業,坐視其頹腐矣。
肘掣於獨運之難成,則能勞而不任;心惴於畏途之難愜,則欲勞而自阻。我委之他人,他人更委之他人,而克艱克勤之猷,俱付之廢墜矣。
故政必在於先之也,一切遲回審顧之態勿參也。
政必在於勞之也,一切因循懶惰之念勿萌也。
天生豪傑之精神,原使建無前之偉烈。退焉承人之餘勳,悠焉享世之餘福,無論非委畀之初意,反於中懷,亦自慚恧而不可居。
天留宇宙之缺陷,時以俟補綴之能人。居高而遜震之動,在險而忘坎之艱,無論非經綸之素心,揆之政體,亦必潰壞而不可救。
故躬膺倡率之責,本無退托之地也。才覺優遊之可圖,便思避事為長策。何以不先則自憚其勞耳,勞則未有不先者也。
身際屯蠱之交,尤非暇豫之區也。每感處鈍之多福,輒嗟竭蹶為顓愚。何以不勞則自怯其先耳,先則未有不勞者也。
此真勇者事也,則真子路事也。
【評析】方正峻潔的文震孟及其激昂悲憤之作。
文震孟,字文起,號湛持。直隸長洲縣(今江蘇蘇州)人。
文震孟是明代著名書畫家文徵明的曾孫。其祖父文彭也是著名畫家,其篆刻更是開一代之風氣。然而文震孟未承祖業,從小即在為科舉辛勞以求。
他於萬曆二十二年甲午(1594年)科鄉試即以《春秋》考中了舉人,時年僅二十歲。其後卻十赴會試不售,直至天啟二年壬戌(1622年)科才榮登進士榜,殿試點為狀元,授翰林院修撰,成為轟動天下的八股文名家。時已年過五十。
為寫好八股文,文震孟曾精研儒家經典,對《春秋》尤有心得,又篤於踐行,故立身處事,都以儒家道德價值觀來規範自己,為人十分正直。明朝自嘉靖、隆慶之後,狀元很少有出眾之人。熹宗改元,朝廷思獲國士,大家都推舉文震孟。殿試榜發,文震孟為狀元,中外都慶幸此科得人。他身為諸生而名震朝野,便是為人方正峻潔所致。
他入仕時魏忠賢已攬朝政,禁講學,興黨議,朝政日非。文震孟憤而上《勤政講學疏》,中有“陛下昧爽臨朝,寒暑靡輟,政非不勤。然鴻臚引奏,跪立起拜,如傀儡登場已耳”(《明史·文震孟傳》)的句子。魏忠賢為人十分陰險,且工於心計,先將疏文壓住不上奏,等到熹宗皇帝看戲時才將疏文呈上,並摘“傀儡登場”語,說文震孟將皇帝比為木偶,不殺無以示天下。熹宗點頭同意。一日,講筵畢,魏忠賢就傳旨,將文震孟廷杖八十。諸臣力爭,魏忠賢不理。文震孟便棄官歸裏。
天啟六年丙寅(1626年)冬,太倉進士顧同寅等以詩悼念熊廷弼,被揭發後波及文震孟,與編修陳仁錫等一並斥為民。
崇禎元年戊辰(1628年)召置講筵,因連劾魏忠賢遺黨王永光,得罪了朝中權臣,乃乘出封益府之機,歸家不出。崇禎五年壬申(1632年)複出,累遷為少詹事,又擢升為禮部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因不肯循例投刺司禮太監,又忤首輔溫體仁,被奸相溫體仁在皇帝麵前屢進讒言而被落職閑住。歸鄉半年,因外甥姚希孟病卒,他悲傷過度,也去世了。有《姑蘇名賢小記》、《定蜀記》、《約園全集》等著作傳世。
文震孟不僅為人方正,且憂患意識和使命感極強。《明史》中讚他“以風節顯”。萬曆三十九年辛亥(1611年),他到無錫去拜會東林黨人,從此,與之同氣相求,同聲相應。天啟年間他被黜還鄉,見地方官吏以官刑逼虎丘僧獻佳茗,極為氣憤,便作《薙茶說》予以揭露抨擊。對於天啟六年丙寅(1626年)蘇州民眾因反對魏忠賢逮捕周順昌而爆發的民變,他也持讚揚的態度。崇禎六年癸酉(1633年),他雖被削職為民,仍心憂天下,在蘇州與武進吳鍾巒、張溥等共論朝局,抨擊首輔周延儒。這些行為,都是由八股文寫作中所培訓出的儒家正統思想而產生的效應。
文震孟是個八股文名家,他結交的朋友中,也有許多八股文高手,如馮夢龍、錢謙益等。與他感情最深的親外甥姚希孟更是明末一位八股文名家。他們經常在一起談文吟詩,交流八股文寫作心得,對促進他們八股文寫作水平的提高,有很大作用。
文震孟的八股製義與他的思想感情高度一致,激昂感憤,有澄清天下之誌,正合了魯迅的那句話:從血管裏噴出來的都是血。
他的製義時文,思想純正,一本經文與傳注而又有所發明。如其《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題文中雲:“以邦君之敬信而卒不能用聖人,夫非限聖人,限衰周也;邦君不能用聖人猶知敬信聖人,夫非露人情,露人性也。”這些話不僅將題之精義說得透徹之至,還透出一股感時傷世的憂憤之氣,有很深的寄托。
文震孟八股文水平之高,從一個事例中足以體現。
熊廷弼是明末一位文武雙全的帥才。萬曆年間曾授提督南直隸學道。他性格剛直嚴厲,極愛才,對那些無德無才的諸生極為苛嚴。若他們的八股製義寫不好、品行不端,便要嚴刑拷打,《明史》稱其“督學南畿,嚴明有聲,以杖死諸生事,與巡按禦史荊養喬相訐奏”(《明史·熊廷弼傳》),結果熊廷弼被免職回了家。
對於這樣一位對諸生要求十分苛嚴的提學使,各地秀才都畏之如虎,惟有文震孟卻以自己的文章將他折服,獲得了他的器重。
熊廷弼在對蘇州府的諸生進行歲試和科試時,要求非常嚴格,稍有差錯,即受嗬責甚至鞭打,引起眾多秀才的不滿。熊廷弼卻不屑一顧,說:“本院千軍萬馬且不懼,何畏爾等諸生乎!”
文震孟也是這次參試的生員,他不慌不忙,從容寫作,挨到最後一個才交卷。熊廷弼一直坐在堂中等候。文震孟寫完最後一句,便將自己的文章高聲朗讀了一遍,拍案大叫:“這等妙文,當嚇煞老熊!”熊廷弼聞言大怒,要懲處他。文震孟說:“大宗師且慢,如宗師能在通場尋出一本勝過學生的卷子再責不遲。”熊廷弼見他如此自信,也便答應了。他把卷子帶回仔細一讀,不禁拍案叫絕,把他列為案首。從此與馮夢龍一道,視為其得意門生。
文震孟身處一個政治極為腐敗的時代,憂國憂民之心充溢其胸,故其八股文均為感時傷世之作,蒼勁悲涼之氣,貫串其文,這一特征從其名作《子路問政。子曰:先之勞之》題文即可見一斑。
《四書集注》對這個題目的注釋為:
“蘇氏曰: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則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勞之,則雖勤不怨。”
文震孟寫作八股文既恪遵傳統的做法又與時俱變,這在萬曆末年與天啟之時,簡直可稱為鳳毛麟角。這充分表現出文震孟方正高潔,思想言行皆遵奉儒家正統理念又不墨守成規之品格。
該文嚴格遵照正德、嘉靖後變化了的八股格式,文分八股,其內容則恪遵傳注。不過,作者是從反麵作文章,批判為政中的種種惡習,從而樹立起了正麵精神。文中所揭示的政壇弊端,皆為萬曆末年及天啟年間所習見的。文震孟以代聖賢立言之口氣,對這些腐敗、醜惡的官場現象予以了抨擊,一股激昂悲憤之情感,力透紙背。這就是文震孟八股時文的最大特點,也使他在天啟八股文壇成為傳統大旗的護旗手。俞寧世是看到了這一點的,他說文震孟的時文“老成憂國,豪傑悲時,非經生家言可及”(見《天崇合鈔》該文評語),這確是知人知文之言。
道並行而不相悖
觀於並行者,而知有主乎行者也。
夫並行者相悖之端也,而道之在天地者不然,豈無所以主之乎?
且夫仲尼以語默進退為道,而天地以四時日月為道,使節序不足憑,而晦明不可知。彼蒼蒼者,其誰得而問之,而道則錯行代明如斯矣。
錯者雜出,並者同至;代者互更,並者齊曜。錯則不並,代則不並矣。而何以謂之並行,且見者不悖哉!
並者以其一往而一來,非若往而不來者也。而久則易至於相忘,忘則悖。
不悖者即以其一往而一來,無礙於往而又來者也。而其妙正在於能並,並則行。
我見夫春夏秋冬者,亦世人定之以為春夏,定之以為秋冬,而天地則實有所為四序者,以就夫世之所謂春夏秋冬而毫不見爽也。彼其冥幻甚矣,而令人得以履端於始,歸餘於終,此非蹚寒不奪酷暑之職,成功不侵將來之權,而何以苦是之不爽矣。
我見夫晝夜者,亦世人以其明為晝,以其晦為夜,而天地則又有所謂兩曜者,以畀夫世之所謂晝夜而毫不見欺也。彼其高遠甚矣,而令人得以土圭測之,玉衡窺之,此非晦者不入朔者之限,過者不爭不及者之度,而何以若是之無欺矣。
故冬不如春生之美,月常減日照之半,而猶以為並者,不得移之於彼,亦不得贏之於此也。
有時暑未去而寒即交,有時日未入而月已生,而不以為悖者,各有未竟之事,各有將宣之令也。
若是者,吾以歸之大德小德焉,而可以擬仲尼之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