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2 / 3)

夏天蚊蟲滿屋,哼聲如雷,便找來兩隻瓦甕,將雙足置於其中,他仍咿唔自若。

家裏窮,無錢買書,他便帶少許銀錢到書坊去作押金,選好一種書後,與書鋪主人約定,先拿回去讀一讀,若合適才買。他記憶力過人,回來後將書一晚讀完,“盡記其書不忘,翌日持去,托言不佳,更易一書,歸閱如初。其篤學苦誌如此”(項亦鑾:《項太史全稿·附記》)。

萬曆末年,吳中“朱孝介先生文望甚熾,以鄉進士家居教授,戶外之屨恒滿”(汪琬:《項太史全稿·序》)。項煜即投於其門下,為其高足之一。

朱孝介極善識文,“每科試之歲,諸生以私課奉教於朱先生。先生輒決之曰:某當售,某當速售,某某決不售。及秋榜既發,無不驗者”(汪琬:《項太史全稿·序》)。他特別喜愛項煜所作,以為絕倫。每一篇出來,他必會傳示諸生,供他們學習揣摩。他自己則吟賞不已。不久,項煜的歲試和科試均考了第一,便聯取科名以去。從此項煜的“文名大噪,殘膏剩馥,沾溉遍於海內,而朱先生知文之名益大著”。

項煜的文名雖高,其品行卻不好,這並非僅指他於甲申巨變時投降了李自成,依照今天的觀點,歸順農民軍,不叫起義也要弄個投誠的名目,是光榮之舉,並無什麼羞恥可言。說其人品不好,是指他一貫的品行不端。崇禎甲戌(1634年)科會試,他參與閱卷,艾南英的卷子分到他房中。放榜後艾南英領取落卷一看,其首篇製義僅讀了四行就沒有再看,致使文名傳遍天下的艾南英落榜。艾南英氣憤難平,便將其七篇製義刊刻出來到處散發,並說“士子三年之困,不遠數千裏走京師,而房官止點四行,棄置不顧,此豈有人心者乎?”(引自《製義叢話》卷之六)項煜這種不負責任的態度引起了公憤,其名聲大損。但他不僅不自省,反而極度記恨艾南英。

崇禎癸未(1643年)科會試,項煜資階已深,不應該當房官分房閱卷。為了雪甲戌之恥,他千方百計去活動,終於違例入簾。他為了整艾南英,便“陰授名士關節,薦之榜首”,誰知這年艾南英沒有入試,整人未達目的。這種不顧國家掄才大典公正性的卑劣行徑,充分暴露了項煜品德之壞。

從項煜流傳很廣的《談文隨筆》也可看出他的品格。因資料難尋,特抄錄於下。

談文隨筆

項?搖?搖煜

場中作文七篇,原隻一篇。平日用功如煉丹,然到此直須化去。所重惟在前三義,尤重在首篇,須苦心烹煉為得。雖有熟文字,切不可徑寫,至經則不妨耳。

場中閱卷,及具眼人決利鈍,先看氣局緊與不緊。凡氣候到將中時,自然緊拍,有了上句,便有下句,恰有水到渠成之趣。

少時作文,最愛可驚可喜之句,若讀三四行不使人踴躍稱快者,輒再刪改。凡平時博選,毋論先輩時流,雖遇一二語驚奇,亦自摘出揣摩。

作文不必拘定三、六、九,當檢閱之暇,忽然有觸,輒命筆作一篇文字,必有大得意處。

場前用功,隻須貫穿,以靜養為佳,臨場尤不可耗散精神。

場前作文,神要聚,機要活。聚則活矣。精團氣聚者,法必售;神閑意暇者,法必售。

場中閱卷不論高位,隻論生熟。故臨場作文,雖粗豪亦不妨,隻須絡繹奔會,淋漓盡意而止,則售矣。

場前看文,隻看臨場藝火候已足。看墨卷,隻看前茅之佳者,必有幾段精警處動得主司。若平時須縱觀房稿,發其聰明。至臨場隻是讀墨卷以中於律度。且墨卷自然骨肉停勻,堪為法式。

不可將此道看作製舉業,直須視為身心性命之學,方得出頭。

這篇《談文隨筆》雖說是研究晚明科場考試心理與做法的難得資料,但也告訴人們:項煜品格不高。他並未遵循儒家正統思想,也沒有按照明朝科舉考試的規則,憑著對儒家經典的鑽研與領悟去應對考試,而是在千方百計揣摩考官們的心理,進而迎合他們,以求高中。凡此種種,都不是一個正派儒生所應做的。而項煜不僅做了,還洋洋自得地津津樂道,這就反映出其人品之差。後來他之所以投順李自成,與這種靠逢迎去博取榮華富貴的一貫做法不無關係。

雖然許多人因為其為人而鄙薄其文,但項煜的八股時文確有其獨到之處。他的八股文主要的特點是新奇。有不少人在評論其文時都說它怪怪奇奇,甚至把他比為詩中之李賀,文中之樊宗師,與眾不同。不過,他學問有淵源,詞語有根底,這些都得之於先輩中的八股文大家,不是那些束書不觀、遊談無根的後生晚學可比。

項煜為文刻意求新,一個字都不肯與別人雷同。但其文都是從血脈縫隙裏透出靈思,而又佐以經史之精華,先輩大家之格律,故雖幽奇險峻,光怪百出,卻又爽利有餘,卒歸於正。這也是他一時文名大噪,試無不冠一軍的原因。不過,比起金聲這些大家來,他還是要瞠乎其後,隻是以之鏖戰名場,可稱得上萬人敵,因為他善於揣摩考官的心理。

項煜為文刻意求新,首先表現在其命意必新,加之出筆必銳,用法必緊,製局必靈,煉字必老,所以每個題目到手,必能自運靈機,別成花色。加上他的揣摩工夫至精至熟,所以特別適合於應付各種考試,他的《其爭也君子》題文便是這方麵的代表作。

這篇文章的文題出自《論語》,該章的經文為: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四書集注》中對這一章的注釋為:

“揖讓而升者,大射之禮,耦進三揖而後升堂也。下而飲,謂射畢揖降,以俟眾耦皆降。勝者乃揖不勝者升,取觶立飲也。言君子恭遜,不與人爭,惟於射而後有爭。然其爭也,雍容揖遜乃如此,則其爭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爭矣。”

《論語》中的這章經文,章首以“君子無所爭”一句斷煞,最後“其爭也君子”一句文從射內轉出另一番境界,語意極渾成,極淡遠,極精微,非高手難以顯出文題之妙。項煜此文從不同方麵不同角度闡釋了本“無所爭”的君子又要爭的道理,婉婉曲曲,別出心裁,絕得題神。而文之秀美,筆法之老辣,見解之新奇,人自可見,這隻有高手才能達此境界。

文中將“其”字一粘,“也”字一頓,君子的神態便活現於筆端。作者又處處從“必也”著墨,“其爭”之意便越坐得實,“無爭”之意便越繳得醒,妙在與此章之首句“君子無所爭”神回氣合。

此文也是有寄托的,“令君子必欲諱爭,則爭永為淩軋之徒所據”便將作者當時的心情暴露無遺。當時黨爭激烈,看來項煜是站在“君子”一邊,主張與“小人”之黨抗爭的。正由於項煜的八股文中有這些感時傷世的內容,盡管他人品不好,當時及清代,愛讀其文的人仍然不少。

文中多處引用佛經、子書字句,如“直君子化爭於爭也”,便是老子精言,蒙莊妙筆。援佛經、《道藏》及諸子百家之語入八股文,這是明末之風氣。正由於項煜能隨俗從眾,適應大多數士子的口味,其文方才獲得千萬人的喜愛。

項煜的老師朱德升即前麵說的朱孝介先生十分看好此文,極為喜歡,曾在此作後批曰:

“婉婉曲曲,絕得題神,而一種秀色,千人亦見。”

禽獸逼人則近於禽獸

靖物害者,當念人心之害矣。

夫人非禽獸伍也,逼人已可憂矣,況複自近之耶?

且人之不得並禽獸也,猶大人之不得並小人也。賤並貴,其象為逼。貴並賤,其機為近。均之於人不利焉。

唐虞之大人,有堯有舜,又有益有禹有稷,凡皆護此人者也。

人必先與禽獸近也,而禽獸乃有所乘而入,茲逼人之蹄跡,豈人實自召之耶?曰:洪水致然。然則是天之憂堯,而縱此禽獸也;然則是天之開舜,而命此禽獸也;然則是天之水行既厭,火德將興,而棄此禽獸也。

火之得毋酷乎?曰:否。人則不可無教也,禽獸則不待教而誅者也。且苟禽獸不匿,禹安所施疏瀹決排之力,安所告八年三過之成,而稷雖善稼,其以育禽獸乎哉!

惟天下有人之事,有禽獸之事。禽獸之事,山惟恐不深,林惟恐不密,逼人非其事也。人之事,食有所以食,衣有所以衣,近禽獸亦非其事也。而當其逼,猶然人也,當其近,直非人矣。

禽獸之禽獸,德水而仇火;人心之禽獸,避勞而就逸。夫向所蒿目以憂,枚卜以使者謂何,而忍令之出禽獸而入禽獸哉!此堯舜所為重憂其心也。

【評析】技法高妙的截搭題文。

項煜的八股文十分注重寫作方法,其篇法、股法、句法、煉氣取勢都臻很高境界。這從《禽獸逼人則近於禽獸》這一截搭題文可以看出。

這篇文章的題目出自《孟子·滕文公》,由於是截搭題,其文出自其中相連的兩節:

“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堯獨憂之,舉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澤而焚之,禽獸逃匿。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當是時也,禹八年於外,三過其門而不入。雖欲耕,得乎?後稷教民稼穡,樹藝五穀,五穀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勳曰: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使自得之,又從而振德之。聖人之憂民如此,而暇耕乎?”

《四書集注》對這兩節的注釋為:“天下猶未平者,洪荒之世,生民之害多矣。聖人迭興,漸次除治,至此尚未盡平也。”“言水土平,然後得以教稼穡。衣食足,然後得以施教化。”

這篇文章的題目是最為難作的截搭題,雖然是有情搭,因題目內容繁多,頭緒紛紜,要想作好是極為困難的。但項煜身處最講求八股文作法的晚明時期,他的揣摩功夫又極精極熟,他精研經史,對唐宋古文及前輩八股文大師的寫作方法已揣摩透徹,加上他天分高,又加以三伐九洗之功,故無論何種難題到手,他都能別出心裁,以巧妙的構思,高超的技巧,老到的筆墨,將文章寫得花團錦簇。這篇文章便筆力雄奇,脈縷致密,議論精警,令題之窾會自然奔赴,真是極截搭題之能事,不得以尋常的“吊、渡、挽”之法求之。

作者將題目所在經文的內容涵括在破題與起講之中,借映本旨,恰扣起訖。然後打破八股體式,用古文的方法將全文分為上、中、下三截,把兩節經文的句子融合在自己的見解中加以闡述。

文章以上節經文的首句至“益烈山澤而焚之”為上截,總提“人”字貫串首尾,以經文的末句翻首句而趁勢帶出堯、舜。看其伏下之絕陡處,手法老到。文章又以闡述從“禽獸逃匿”到“民人育”的內容為中截。文中以“苟禽獸不匿,禹安所施疏瀹決排之力”為中間眼目,點出經文以貫首尾,並帶出禹及稷。文章以經文中之末四句為下截,緊扣題尾,步步綰帶前文,筆法奇矯。最後一筆雙綰,使全文氣脈貫通。

全文奇思警句,橫筆陡勢,手法高超,令人百想不到,非深於古文者不能為。故徐九一評述此文說:

“筆筆蒼,筆筆雋,入韓柳集中亦複何辨。”(見《項太史全稿》該文評語)

吳蘭陔評述此文說:

“篇法則山斷雲連,筆勢如兔起鶻落。隆、萬人有此靈巧,無此奇橫。我思古人,其在孫樵、劉蛻之間乎?”(見《天崇百篇》該文評語)

這些評述雖說得有些玄乎,但的確反映出這篇八股文寫作技巧之高。

項煜的八股文寫作水平能達此高度,與他曾傾全部心力於製義時文的寫作不無關係。他在應天啟四年甲子(1624年)科鄉試時,精神本已十分困頓,但一接到《堯獨憂之》的題紙,立即精神大振,苦心構撰,寫至“堯之視廷臣無一不可洪水”句時,忽嘔血昏倒。第二天又掙紮著將文章續寫完。憑著這種將八股文視為身心性命之學的精神,他才寫出了令人稱歎的好文章,也才在這次鄉試中中魁。所以吳蘭陔說讀了該文,“猶覺紙上岌岌震動。此等鴻文,實與金(聲)、陳(際泰)同一精彩”。

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

論古之賢人,似無足為身重者焉。

夫貧賤,人所輕也,乃首陽之下,有餓死之夷齊哉!且富貴貧賤之故,可勝感哉!生前赫赫,身後泯泯,不如無赫赫已。

景公之無稱,以千駟乎?不以千駟乎?吾憑吊古今,又得至貧賤者,可與相較焉。

古之人有伯夷、叔齊者,非有諸侯之藉,南麵之榮也;非有家食之安,尺土之積也。

蕭然其境也,國無以為國,而家無以為家。望故鄉而延佇,徒皇皇以奚之。四海雖大,曾不得聚廬而托處焉。當時所以寄跡者,首陽之下焉耳。

亦蕭然其身也,生無以為生,而死無以為死。登西山而采薇,徒嗷嗷以無食。善人雖富,不得饔飧而自給焉。當日所雲命衰者,餓於首陽之下焉耳。

夫首陽之下,而豈人之所哉!三千八百,未嚐過而問也;玄黃士女,未嚐指而識也。夷之外惟齊,齊之外惟夷,二子者,低佪悒於其間,倘亦寂寞之甚也已。

餓於首陽之下,而豈人之常哉!商容之閭式,式不及此也;剖心之墓封,封不及此也。夷死而齊後,齊死而夷先,二子者,蓬顆蔽塚於其下,倘亦淒其之至也已。

故欲憑其墟而吊之,則首陽在望而已矣。彼景公之千駟,且不能彰故主之名也,而首陽寧足多哉!

欲指其跡而豔之,則窮餓自甘而已矣。彼千駟之景公,且不能博一時之譽也,而夷齊又安望哉!

然而民到於今稱之,何也?則夷齊不以貧賤輕,亦不以貧賤重也。世之為景公者可慨也!

【評析】名士風流的葉紹袁及其萬變不離本源的八股文。

葉紹袁,字仲韶,號天寥道人、粟庵,直隸蘇州府吳江縣(今江蘇吳江)人。

葉紹袁自小攻讀經史,學習八股時文,天啟五年乙醜(1625年)科中了進士,官工部主事。他是個文人氣質很重的人,不耐煩劇,又反魏忠賢,便乞歸養,從此鄉居不出。

其妻沈婉君及三個女兒並有文才,詩名遠馳。小女葉小鸞才情更是出眾,聲名尤著。他便一門之中,更相唱和,悠然自樂。妻、女卒後,他將全家詩文編輯成《午夢堂集》,以資紀念。

明朝滅亡後,他悲憤莫名。清兵南下,他棄家為僧(以上經曆見《天寥道人自撰年譜》),誓不與之合作,還暗聯義師,表現出高度的民族氣節,也證明自小開始的八股文寫作的確在他的頭腦中培育起了牢固的儒家思想。最後顛沛流離,窮困而卒。其著述有《啟禎紀聞錄》等。

葉紹袁是天啟年間的八股文高手。他的八股文有如他的品德一樣,謹守儒家正統思想,但他學識廣博,認題又細,在不偏離程朱傳注的基礎上,往往能獨出己見。天啟乙醜(1625年)科會試出了《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文題。這道題前人所作的文章堆積如山,都是以存商立論,雖係自出胸臆自作評論,卻未把握題中真義。葉紹袁參加了這次考試,在作這道題時,通篇文章都講伯夷、叔齊不食周粟,采薇東山以療饑,隻還他一個“餓”字,並不說是餓死,用譚元春的話就是“高其餓而諱其死,若曰此何嚐死也,即餓夫何傷焉”(見《製義叢話》卷之六),行文極有分寸,故金聖歎稱讚此文“廓清從來惡習,真乃比於武事也”(見《明文小題傳薪》該文評語)。此文寫夷、齊首陽一段之事,淒涼黯淡,筆端句句皆帶感情,避免了作此題時率意行文,有文無題之通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