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3 / 3)

彼桓子者,摩厲以須,政盱衡一峨冠博帶之孔丘而剚之刃,而孔丘則已過宋矣。

噫!聖人不微服,則聖人必死。聖人不死,命也。聖人微服,聖人之修身立命也,素患難行乎患難也。

聖人不過宋,則聖人必屈。聖人不屈,禮也,義也。聖人微服過宋,聖人之秉禮守義也,造次於是,顛沛於是也。

若謂是乃聖人之妙用,則又不識聖人矣。

【評析】構思精巧、生動活潑的權奸小題文。

周延儒擅長小題文寫作。由於生性趨時,又成長於晚明之世,大受文求通俗時風影響,其八股文大多明白通曉。即便是割裂經文,“截頭縮腳”(王夫之《夕堂永日緒論外編》第四十九則),題意不完整,最難下筆的小題文,他也善於就文句求語氣,脫卸吸引,寫得清新工巧,頗見功力。其《微服而過宋》題文,題目出自《孟子·萬章》中之一節。該節經文是:“孔子不悅於魯、衛,遭宋桓司馬,將要而殺之,微服而過宋。是時孔子當厄,主司城貞子,為陳侯周臣。”“微服而過宋”是其中一句,要將這樣的題目寫好,殊為不易,而周延儒卻將它寫得明白曉暢,義理盡出,令人歎服。

《孟子》多論事之文,作此類題必須擒住主腦,其餘瑣碎之事,不妨任我斟酌去取。不過,這個定主腦,酌去取的過程,頗要功力。孔子曾“畏於匡,困於蒲,厄於陳蔡”,都能“禍至不懼”,從容相對,而這次“遭宋桓司馬”,卻要改變服裝以避人耳目逃離宋國,這是為什麼呢?漢儒宋儒有種種不同看法,而周延儒卻從中看出了孔子立命修身,“秉禮守義”的變通之才,文章以此為主腦,舍棄其餘情節,展開闡發議論,這等識力目光,超出常人之上。最妙的在中間一段,說桓子這個凶徒“摩厲以須,政盱衡一峨冠博帶之孔丘而剚之刃”,孔子卻已平安過宋,以此一襯,孔子的才能即更加突出。雖然運用的隻是爾我相生的寫作方法,卻“正恐他人數日想不到也”(見《明文小題傳薪》該文評語)。

該文寫得生動活潑。描述孔子改換裝束時“冠去其章甫,衣變其縫掖;長人而飾齊民之貌,懷玉而行被褐之權”,及混跡於市民之中潛行的情景都運用了詩賦手法,栩栩如生,這是對八股文寫作的一種突破。

周延儒這種以精巧的構思,通俗易曉的語言,將小題文寫得生動活潑卻又能不失題旨之真的本領,豐富了八股文的寫作方法,本應在八股文史上大書一筆,但是,由於其奸佞的人品,誤國禍民的罪過,使其文名大為遜色,一些八股文論者稱之為軟媚俗冗,可見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始終是八股文壇衡文的標準。其中,以王夫之對周延儒的批判最為苛嚴。他說:

“妖孽作而妖言興,周延儒是已。萬曆後作小題文字,有諧謔失度,浮豔不雅者,然未如延儒;以一代典製文字引伸聖言者,而作《豈不爾思》、《逾東家牆》等淫穢之詞,其無所忌憚如此。伏法以後,閨門狼藉不足道,乃令神州陸沉而不可挽,悲夫!”

王夫之因周之為人而對其八股文,特別是對其最為擅長,且最有特色的小題文全盤予以否定,從道義層麵上說完全可以理解,但並不符合事理。明朝滅亡,亡在明代最高統治者手中,周延儒不過一個小幫凶而已。周延儒的小題文是對明代八股文較為成功的一種改進。王夫之站在封建衛道士的立場,在總結明朝滅亡的教訓時,得出了明朝亡於各種新興學說,特別是王陽明學說對儒家正統倫理學說的破壞,因而將周延儒在萬曆時期對八股文改革中的貢獻一筆抹殺,是一種偏激之見,應予以澄清。

天下有道四節

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

欲王者致其德,而天可得而用矣!

夫德則得天,文王是已,欲為政天下,舍此能得誌乎?

且知天之說者,則王事可成。天之道主於扶德而已,隨其世之有道無道,展轉屬之,未有易也已。是故有時而行正道,有時而行權道。行正道則專屬於賢德,行權道則若附於強大。

夫天亦豈畏強大者哉?其能為強大者,必其少能自立者也。不然,亦其先世少有功德者也。世無大德大賢,則小德小賢亦能成其強大。天意亦俳佪之,而其人亦遂能製小弱存亡之命。

齊之景公,吳之闔閭是已。景公自能顯而力行於泗上諸侯。闔閭能用其民,勝於景公。而力並能行之齊,此皆賢德之侶而中稍有勝劣焉,則天意亦稍有低昂焉。此亦所謂展轉屬之者矣。

然則大國遂可師乎?非也。天之屬意大國,特其權也。小國而僅師大國,則又為大國之細,其德未有以相勝而力必不可以相敵。

當今時,欲遂為政天下者,莫若審於天道之正而因而用之,而自處於大德大賢以邀夫天道之所必歸,夫然後藉於德以令於天,藉於天以令於天下。文王之事可繼,成周之業可再。隨其強弱大小而或遲或速,皆可為政於諸侯也。

此其事若逆天,逆天之數易其向也。而其理則順天,順天之道投其好也。一夫有大德,而天下既已成其為有道之天下。有大德而得天,而天亦成其為治命之天,而人亦無所歸責焉,則豈非天所欲得者哉!

【評析】雄踞於天啟八股文壇的章世純及其以善於融會旨趣,發揮理奧而著稱的八股文。

在普遍不尊經依注的天啟八股文壇,章世純是精究理學、沉酣子史,以擅長融會題旨,發揮妙義而著稱的特立獨行者。

章世純,字大力,江西臨川人。自幼聰穎,博聞強記,精通經史。

他從小即開始八股文的寫作訓練,以文名遠近,卻到天啟元年辛酉(1621年)科才考中舉人,時年已近五十。後因屢赴會試不售,便以舉人出仕。崇禎年間,累官至柳州知府,已經是七十高齡的老翁了。

章世純是晚明的八股文高手,與金聲、陳際泰、羅萬藻齊名,被稱為“製義四大家”。後又與同郡艾南英、羅萬藻、陳際泰以振興八股文為己任,被世人尊稱為“章、羅、陳、艾”時文四大家。

章世純意欲使已衰頹了的八股文起衰去弊,首先必會從其內容入手,使八股文回歸到尊經依注的傳統道路上去。由於章世純自小即研經味道,精心理解,博雅淹通,又以振興八股文為己任,故其文能尊經依注,理足氣充,足以發揮妙義,開先聖之竅奧,惠後學以梯航。

他的八股文都能切題闡發。八股製義必先有題然後有文。從萬曆末年至天啟,士人於題全不體認,漫衍浮誇,掩卷讀之,不知所雲。作八股文若不瞄的放矢,依題闡發,隻求靈巧,雖文章工整,也不能稱好。沒有學問根底而去追求華麗的文采,即便能炫人耳目,也是左道旁門。章世純為了正文風,他自己就特別注意體味題旨,切題闡發,故其文認題最為真切。如“譬之宮牆”一句經文中的宮是宮,牆是牆,不是一碼事。子貢的話隻側卸到牆字,其“宗廟之美,百官之富”與“室家之好”,都在宮裏分別,與牆無關。隻是因為宮的等級不同,所以牆才有高卑之異。而後來的人卻沒有體味到這一點,將宮、牆混合,一如牆之尺寸,即關係到聖賢的分量,這麼做就是謬誤。隻有章世純因能深味題旨,認題真切,能分辨出宮、牆之別,他在《譬之宮牆》題文中說:

“人畜美以自實,而有餘不足之數相與差也,此宮之說也;亦標形以接物,而可測不可測之間亦相與差也,此牆之說也。求之於宮,而賜與夫子有餘不足之實,可相方而得之;求之於牆,而賜與夫子可測不可測之情,亦可相方而得之。”

像章世純認題如此真切是未曾有的,故足以羽翼經傳,為程文法式。

正因為章世純能精研經注,認題真切,故其八股製義能闡發出深刻的道理,發前人所未能發,言前人所未能言。作《君娶於吳為同姓》二句題極難下筆,若非參透天人之秘蘊,且具有製作之精心者,不可能道其隻字。而章世純作此題文卻如馳騁無韁之馬,文詞奔放而出,又句句切中題字,闡發出其包蘊的深刻道理,其文雲:

且先王於合之甚者,皆求有以別之。別之而為合,故其合也,固而能久,異而後事同,暌而後誌通,此其義乎?然而為義不止於此,天地陰陽之氣,皆以異類相求,異氣相益,而至以一本之親通其情昵,則有美盡之憂;人道禮義之治,常使疏不至離,親不至瀆,而至以燕褻之私講於骨肉,則有道苦之害。其在太古之時者,其取義精,蓋智足以辨微,故所詳者專於陰陽之際,同德者為同氣,同氣者同姓,異德者為異氣,異氣者異姓。同姓雖遠不通婚姻,異姓雖近不避婚姻。故同為皇帝之子而著姓之殊,所以然者,紀異德以別所生之氣也,古道然也。其在中古而後者,其據義顯,蓋其智不足以及微,故所辨者專於禮義之嚴,為正姓以統遠,遠者行飲食,為庶姓以統近,近者議服數,男子則稱氏以別貴賤,女子則稱姓以別婚姻,故有買妾不知姓則卜之文,所以然者,本所從以厚男女之別也,周道然也。

係子於吳,是奪吳宗也。以魯之故而使吳不有其姓,非吳之所受也。且係子於吳,是又奪宋宗也,以魯之故而使宋不得正其姓,非宋之所受也。於其存而稱之曰孟子,諱君惡也;於其沒而書之亦曰孟子,諱國惡也。曲為君諱,曲為國諱,於臣子之義得,而為其所諱者,其謂之何哉。

這篇文章,已突破了八股格式,係以前後兩截來分別闡釋題之前後兩部分,可見即便是以恪遵儒家正統觀念的人,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也不能不與時俱進,思想行為均有所變化。

此文於題前衍出前半截題文,議論翻空出奇,申述周公製禮以前同姓不得通婚之禁,補充闡發出一番大道理,以免那些越禮者能從那裏找到借口。作者學識之廣博,認題之真切,闡釋道理之深刻,都是自有此題製義以來所未曾見過的。

文之後半截則從正麵闡釋題麵之旨,論述“君娶於吳為同姓”之不合於禮製。作者才華如萬斛湧泉,不擇地而出,搜索上下千古,以各種史實來闡釋道理,所以理足氣充,深刻全麵。他又能出入題中以窮究其情,故理更貼切。

章世純性格豪宕而鍥刻,其文也幽深雄奇,文筆犀利峭刻,很具特色。其瘦硬通神之力,英偉絕世之氣,雖尚不能與金聲相比肩,而其他八股文壇中人,卻難望其項背。《天下有道》四節題文,即是其一篇代表性名作。

這篇文章的題目出自《孟子·離婁》。朱熹在《四書集注》中對這四節經文的注釋為:

“有道之世,人皆修德,而位必稱其德之大小。天下無道,人不修德,則但以力相役而已。天者,理勢之當然也。”

章世純在這篇文章中,依據傳注,又根據自己的心得體會,對傳注做了新的發揮。他扼定德字四節,看作一片,正側向背,無不如意。在後世功利者眼中,隻有小役大,弱役強,信那有道之天不過。從那些腐儒眼中看來,隻有小德小賢役大賢大德,不信無道時亦天也之說不過。在作者看來,天豈肯去做無道者?是人自無道。人若有道,則天自轉無道為有道。全文扼定此旨而闡釋,故理深而氣雄,可使功利者和腐儒們胸膽、眼孔皆為之一開。可知文章到理透時,真能推排豪傑,展拓萬古。

此文打破八股格式,搦定主旨,一本古文,夾敘夾議,筆陣縱橫出沒,於一意旋折中卻有如數百萬兵車鐵馬並駕齊驅。其機陣之靈變,骨力之蒼雄,又使文章更加添幾分奇麗。

清代著名八股文選評家吳蘭陔評此文說:

“瘦硬通神之力,英偉絕世之氣,渠意中尚不欲把臂正希(指金聲),餘子瑣瑣,亦無能為役矣。竊謂時文中原有真古文,可以編入《唐文粹》、《宋文鑒》而不愧者,有此等鴻篇,使人不敢目時文為小道。”(見《天崇百篇》該文評語)

吳蘭陔把這篇時文看成是一篇絕好的古文,是沒有看走眼的。章世純的八股時文已與古文有合二為一的趨勢,從此文就可以看出,這也是其時文的一個顯著特點。章世純的八股時文得力於先秦諸子,兼仿柳宗元。其雄快不及陳際泰,而論雋傑、廉悍,陳際泰卻不如章世純。俞長城說:“大力文幽深沉鷙,一溪一壑皆藏蛟龍,不崇朝而雲雨及天下,故沈何山、韓求仲、張受先皆重之。”(引自《製義叢話》卷之六)

章世純不僅在為文上尊重傳統,表現出他是一個儒家正統思想的遵循者,在日常生活及為人處世上,他也處處以儒家倫理觀念作為規範。當李自成攻陷北京城的消息傳至他耳中,他悲憤不已,不久便憂憤去世即是明證。

德行:顏淵一節。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

追論陳、蔡相從之人,其人才之盛有可觀者焉。

甚矣,陳蔡之圍也,區區數千師,而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若四人俱坐困其中焉,豈獨一大聖人哉?

嚐觀古今人才,唐虞而後,於周為盛,越數百年而遂有孔氏之門,後先奔走,心悅誠服,則忠臣義士之效,不必在朝廷也;患難生死,與聚與共,則風雲龍虎之從,不必其在得時也。陳、蔡之厄為已事矣,而夫子回思相從之士,忽忽其不樂。嗚呼,彼一時依依相從者,伊何人哉?迄今紀之師師濟濟,猶在目前,念我夫子,如之何其弗思也矣。

尚德不倦,躬行不怠,所願望難見也,時則有若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

出言有章,吐辭為經,曠代逸才也,時則有若宰我、子貢。

至若經世之略,為富為強,政事有寄也,而冉有、季路其人在焉;

道德之華,弦歌博雅,文學千古也,而子遊、子夏其人在焉。

道大莫能容,所欲殺者夫子,而於諸賢無忌也。設諸賢非從夫子遊,挾其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以博取人間富貴,與一切功名才望,固自易易,何困厄若斯也?而諸賢不願也。

聖人無厄地,所自信者天命,而人心則不敢必也。設諸賢但以從夫子之故,奉其德行、言語、政事、文學,以投凶暴之一燼,而師弟朋友,無一存者,固事勢之常,亦無可如何也,而諸賢不懼也。

不可以德感,不可以說動,不可以力格,不可以學化。平昔之能事,當此上下無交之日,亦何所施,而君子固窮,則淒涼之奇況,惟同心可以其嚐。

修德不獲報,尚口乃致窮,果藝無長策,文采不庇身。特出之英華,當此病莫能興之日,於邑無色,而大節在三,則無位之依歸,其愚處正不可及。

迄今日而或以夭折、或以疾亡,或以難死九原之下,既不可作;其存者或以仕、或以故遊於四方,歸其故裏,杏壇之上,無複陳、蔡一人。子獨何心,能不悲哉?

嗟夫!患難之侶,安樂弗見,雖庸夫俗子尚難忘情,而況此奇傑之士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