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2 / 3)

該文的每股文字束兜住“諾”字,或用虛筆,或用實筆,或用反筆,各極變化,而神味穩合,充分顯示出鍾惺的八股文也在極力避免“繁蕪熟爛”,在內容上以自己的“僻見”為師,表現自己的“幽情單緒”,在手法上追求奇險,以表現出深幽孤峭之風格,這也是其古文之特色。

象日以殺舜為事。

舜之不幸,觀其弟所有事者而已。

夫殺非仁人所忍言也,而日以為事,況施之於兄乎?舜亦不幸而有此弟矣。

且從古必無之人,必有一時有之;人生必無之事,必有一人為之,此固造物之戾氣,生人之奇遭也。

所謂必無之人者何也?欲殺其兄之弟是也,其人未之前聞也。所謂必無之事者何也,弟欲殺其兄而日以為事者是也。其事吾尤未之前聞也,其惟舜之有象乎?

不易有者,日也。象之生,非此似無以為日。

不能無者,事也。象之日,非此似無以為事。

人之日營營,而有事者在,聖賢以此養親、悅親。象則曰,吾殺舜而牛羊父母矣,倉廩父母矣。所以養親、悅親之道,事有捷於此者乎?雖欲不日營營而不可得也,亦若舜之耕稼陶漁而已矣。

人之日勞勞,而有事者在,庸眾以此自奉、自適。象則曰,吾殺舜而幹戈朕、琴朕、弤朕矣,二嫂使治朕棲矣。所以自奉、自適之術,事有急於此者乎?雖欲不日勞勞而不可得也,亦若民之飲食作息而已矣。

未殺之先,曰謨謨者,始事者也,是象焦勞之日也,心思手足之所畢赴也。

已殺之後,曰績績者,終事者也,是象受享之日也,身家子孫之所攸賴也。

夫象不足道也,舜豈堪一日有此弟哉!

【評析】獨抒己見,追求深幽孤峭風格的鍾惺八股文。

鍾惺的八股文在內容上獨抒己見,在手法上追求奇險,以表現自己為文追求深幽孤峭風格的理念,在這篇名傳千古的《象日以殺舜為事》題文中表現得十分突出。

這個文題出自《孟子》,它所在那節的上下文為:

“萬章問曰:‘象日以殺舜為事。立為天子,則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若按八股文的傳統作法,就本題,或本節至多融合本章之旨來闡釋該題之意蘊,則極難著筆,故從來沒有人就這個題目寫出佳作來。因該題之上下文皆虛,本章內容更與題目無關,特苦深文無據。文貴肖題,題中既有“日以殺舜為事”,便須緊貼“日”、“為事”來作文章,要就此盡力形容,極情盡致。而欲達此目的,非另辟蹊徑不可。

正如鍾惺敢於對古文進行革新一樣,他在寫作這個文題時打破了八股文寫作的陳規,別出心裁,敢於出奇,不怕犯險,將上章的內容直接摘來用於此文之內,因為這些內容正好是講述象數次殺兄,乃至日以為事的,這些經文是:“父母使舜完廩,捐階,瞽瞍焚廩。使浚井,出,從而掩之。象曰:謨蓋都君鹹我績,牛羊父母,倉廩父母,幹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棲。”

作者即將上章謨蓋數語分明摘用於文,中比和後比便憑這些話來描述,將題句虛情實做,筆翻波瀾,竟似鑿鑿真言,寫得獨出心裁,別開生麵,簡約精警,完全不同於八股文的傳統作法,可又是一篇基本遵循了八股體式的八股妙文,令人歎為觀止。

陸文龍在評論鍾惺的古文時曾說,其“格局皆超,不經意語中俱伏深情奧旨”,這些評語,移用至其八股時文上也是適用的。鍾惺本人就是一個具有較強革新思想的文人,在萬曆年間的八股文變革浪潮中,他便是積極推行古文與時文相融合,並取得較高成就的人。他的時文大量運用了古文的寫作理念和方法。比別人高明之處在於他既敢於衝破八股時文的陳舊框套,獨出心裁,又能大體上堅持八股文的體式,故他的製義既能獲得官方的認可,又能獲得革新者的廣泛認同,而且沒有沾上當時的各種流行的庸腐弊病,這是很不容易的。

小子

大賢有意於門人,而呼之使自覺也。

夫小子則有小子之身矣,呼之而有不悚然者哉!

在昔夫子以一貫之統傳曾氏也,有所以呼之者曰參乎。迨曾子以守身之法,語門弟子,而亦有以呼之曰小子,此正曾子言下之提撕,小子當身之指示也。其情迫,其指切,吾試揣而擬之。

若謂而今而後,吾始信吾之能免也,而今而後。

吾尤覺小子之不能忘情也。

啟予之足者,小子耶?啟予之手者,小子耶?而小子亦還自念其手足耶?

鑒予之如臨者,小子耶?鑒予之如履者,小子耶?而小子亦自還凜其臨履耶?

孰有身而非百年必盡之身,孰有身而非即千載不朽之身。小子思之,其所以必盡者謂何,而其所以不朽者亦謂何,則小子之無歉於小子者,固自有在而能不為之惻然也。

孰是身而可不為一息千古之身,孰是身而又可不為一日三省之身。小子念之,其所謂千古者何若,而其所為三省者又何若,則小子之無忽於小子者,尤自有在而能不為之惕然也。

蓋予之日短,小子之日長,借予去日之冰淵,正可迫小子來日之勤勵,小子斷無容自寬。

予之責輕,小子之責重,證予已竟之成局,正可惕小子未至之前途,小子斷無容自貸。

已焉哉!吾何以語小子哉!小子不必問吾,小子問小子而已。已焉哉,吾何以諭小子哉,就予今呼而能覺之,小子即異日受而全歸之小子矣!小子!

【評析】大奸周延儒及其意蘊萬千、飄逸秀雅的八股文。

周延儒雖為明代八股文名家,但他在崇禎時二任首輔,明朝滅亡與他不無關係。為揭示八股文也培育出了奸人的這一麵,姑且將其時文錄入加以解析,以便讓人對明代八股文作麵麵觀。

周延儒,字玉繩,號挹齋,南直隸宜興(今屬江蘇)人。

他幼時有“神童”之稱。一次,因犯錯被塾師罰其頂盛水石硯而跪。這時,恰好其師友人雷一聲來訪,見此情景,便勸其師放他一馬,並責令周延儒作詩一首來補過。周延儒請命題。雷一聲指其頭頂石硯說:“即以頂硯為題吧。”周延儒略加沉吟,即脫口而出:

一片石頭一勺水,

壓住龍頭難擺尾。

今朝幸遇一聲雷,

扶搖直上九萬裏。

雷一聲對此捷才讚不絕口,說:“此乃大貴之才!”其師卻說他“貴則貴矣,卻是奸人身”。因為周延儒賦的是烏龍,不是人龍,烏龍乃賊龍。這雖是一則傳聞,但周延儒自幼聰穎是確實的。

他於萬曆四十一年癸醜(1613年)科“會試、殿試皆第一。授修撰,年甫二十餘……天啟中,遷右中允,掌司經局事。尋以少詹事掌南京翰林院事”(《明史·周延儒傳》)。崇禎時,召為禮部右侍郎。

周延儒性格警敏,極會揣摩明思宗的心意。這種本事可能是從小練習八股文時造就的,因八股文專講揣摩聖賢口氣,代聖賢立言。“崇禎元年(1628年)冬,錦州兵嘩,督師袁崇煥請給餉。帝禦文華殿,召問諸大臣,皆請發內帑。延儒揣帝意,獨進曰:‘關門昔防敵,今且防兵,寧遠嘩,餉之,錦州嘩,複餉之,各邊且效尤。’帝曰:‘卿謂何如?’延儒曰:‘事迫,不得不發,但求經久之策。’帝頷之,降旨責群臣。”(《明史·周延儒傳》)

他知道思宗生性多疑,便在他單獨召見自己尋求對策時說:“兵嘩必有隱情,怕隻怕驕兵悍將在煽動士兵鬧事,以脅迫袁崇煥。”“帝方疑邊將要挾,聞延儒言大說”(《明史·周延儒傳》),從此便寵信周延儒了。

不久,會推一名大學士,本來錢謙益以其才幹名望是最合適的人選,周延儒名望、資曆太輕無人提及。思宗最提防臣下結黨,對這個候選名單心存疑慮。周延儒又號準了崇禎的脈,助奸人溫體仁攻擊錢謙益結黨。結果錢謙益被黜,廷臣會推的名單也作了廢。

崇禎二年己巳(1629年)十二月,思宗不顧禦史對周延儒“生平穢行”的彈劾,特旨拜他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後又當上了首輔。

以周延儒的才識和機敏,當上首輔,若能走正路,當可為國為民幹些大事好事。可是,他為人貪婪,一心向思宗獻寵固位,並提拔任用親戚故舊,在朝中結黨營私,對朝綱起到瓦解作用。

就在他入閣不久,另一個大奸臣溫體仁也入了閣。溫體仁為人極端陰險狡猾,他“陽曲謹延儒,陰欲奪其位”,可機警異常的周延儒卻一直被他蒙在鼓裏,毫無防備。可見溫體仁心機之深,手段之高。

崇禎六年癸酉(1633年),周延儒結黨營私引起朝野的不滿。加上其子弟在家鄉胡作非為,激起民憤,鄉人燒了他家的房,挖了他祖宗的墳,此事成了大家攻擊他的導火線。許多大臣都上疏彈劾他,溫體仁又在暗中煽風點火算計他。周延儒站不住腳,隻得稱疾歸鄉。

周延儒裏居時,曾與東林黨人交遊,尤與八股文高手姚希孟等關係密切。他主持會試時,所取錄的張溥、馬世奇等人,既是八股文名家,又是東林重要黨人。但由於參與陷害錢謙益,便與東林黨人結了仇。這次失勢歸鄉,良心有所發現,內心感到慚愧。

周延儒歸鄉,溫體仁升為首輔,他比周延儒更為驕橫,五年後終於被思宗察覺而放逐,但朝政益發不可收拾。

張溥等複社人士心急如焚,認為周延儒有才幹,如果他能痛改前非,讓他出掌朝政,可以收拾殘局。於是去勸說周延儒:“公若再相,易前轍,可重得賢聲。”(《明史·周延儒傳》)周延儒深以為然。在張溥、吳昌時等人的幫助下,周延儒被重新起用,並二次入閣。

這次周延儒倒是力求有所作為。“延儒被召,溥等以數事要之。延儒慨然曰:‘吾當銳意行之,以謝諸公。’既入朝,悉反體仁輩弊政。首請釋漕糧白糧欠戶,蠲民間積逋,凡兵殘歲荒地,減見年兩稅。蘇、鬆、常、嘉、湖諸府大水,許以明年夏麥代漕糧,宥戍罪以下,皆得還家。複詿誤舉人,廣取士額及召還言事遷謫諸臣李清等。”(《明史·周延儒傳》)他還提議提拔一批東林人士和追贈文震孟、姚希孟等,思宗無不欣然從之。一時間,朝政為之一新,朝野交相稱讚。思宗也更器重周延儒,“嚐於歲首日東向揖之曰:‘朕以天下聽先生。’”

然而,天下已大亂,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改變,周延儒也無挽狂瀾於既倒的才能,況時間一長,周延儒貪婪的本性複發,又重新結黨營私,天下事益發不可收拾。

崇禎十六年癸未(1643年),清兵劫掠山東後北還,抵近北京,朝野震驚。周延儒不得已自請去督師,卻駐兵通州不敢迎戰。每天隻知與幕僚們飲酒作樂,卻連連飛報奏捷。思宗信以為真,特賜書嘉獎。清兵自動退軍後,他又謊稱是他將清兵擊敗,凱旋還朝。思宗極為高興,特加賞賜,並加封太師。幾天後,其謊言被錦衣衛揭穿,以後又陸續得知其他罪行,思宗怒極,下旨賜死,籍沒家產。據說,在抄家前,周延儒舉火將家中樓閣盡數燒毀。因樓上滿貯其掠來之珠寶,故衝天火焰,均呈五色雲彩。宣讀賜死的聖旨時,曆數其種種罪行,在讀“姑念”二字時,宣旨宦官有意停頓了一下,周延儒以為還有生機,連連叩頭謝恩。等他叩完了頭,宣旨者才讀出令其自盡之類的話。周延儒當即魂飛魄散。思宗尚未將其賜死時,與閣臣談及周延儒,說:“朕恨其太使乖。”這話傳到周延儒耳中,他說:“事奉如此英明的主上,不得不使乖啊!”從這幾樁事中,可以看出周延儒的人品及個性,也可以明了,八股文並不隻培育出具有儒家正統思想的人才來。

作為連中會元、狀元之人,周延儒的八股文的確有特色,不愧八股名家。作為一個在萬曆年間成長起來的八股文高手,其八股文不可避免地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他的八股文不再恪遵傳注,而是自出己意。他特別注重機法,講究寫作方法與技巧,以古文為時文。由於他學識廣博,又具有高超的寫作技巧,故其文能發掘題目言後之旨,得題目言外之神,顯得意蘊無窮,秀雅飄逸。其《小子》題文即是如此。

這是一篇既遵循了萬曆時已經發生了變化的八股格式,又寫得生動活潑的八股時文,這樣的時文在明代八股文史上是不多見的。特別是該文摹擬孔子的口吻,代聖賢立言,真個是惟妙惟肖,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叫人拍案稱絕。寫八股文猶如帶著鐐銬跳舞,螺螄殼裏做道場,十分不易,如像此文把舞跳得如此活潑美妙,把道場做得如此風光熱鬧,不能不讓人歎服。由此可知周延儒才氣之高,連中會元、狀元就不足為奇了。

更叫人稱讚的是,本文能於言外傳神,餘味無窮,這是一般八股文名家都難以做到的,周延儒卻做到了。

寫八股文,凡題語未完,題意也未盡者,必須得其言後之旨;若題語已完,而題意尚未盡者,又必須得其言外之神,方才算得上是佳作名篇。

《小子》這個文題出自《論語》,這個題目所在的全章文為:

“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

該篇文題,取自最後一句,題後再沒有一個字,但曾子將死前為保全受之父母的身體,免受毀傷,故最後又叫一聲“小子”,“以致反複叮嚀之意,其警之也深矣”(見《論語集注·泰伯第八》該章朱熹注),曾子的無限深情,都寄托在小子身上。作者正是推想出當日口呼“小子”的情景,曾子會有多少唏噓歎息之聲,故於文中千呼百喚,語語驚心,出人意表處,無不動人情魄。清代臧括齋評此文說:“此題後更無一字,而深情微旨,正複繚繞不窮,文於言外傳神,故稱獨絕”(見《明文小題傳薪》該文評語),這番話正道出了此文的特點。

微服而過宋

聖人之過宋,聖人亦有道焉。

夫不過宋,烏能全身,不微服,烏能過宋?

昔孔子嚐畏於匡,困於蒲,厄於陳蔡矣。然猶然彈劍相和,援琴晤歌。遠引斯文未喪,而高談道大莫容。所謂禍至不懼者非耶?乃遭宋桓司馬,而遂微服過者,何哉?是蓋有道焉。匡之圍,疑陽虎耳,故曲三終而圍解。蒲之圍,阻入衛耳,故要盟成而圍解。陳蔡之圍,忌用楚耳,故昭王兵迎而圍亦解。若桓魋則凶人也,非可以化也。且妄人也,不足與校也。

吾第少施神聖之變化,而已能挫折宵人之鋒芒。

吾且暫蹈鳳德之羽儀,而已足遠離奸雄之矰繳。

於是乎冠去其章甫,衣變其縫掖;長人而飾齊民之貌,懷玉而行被褐之權。方且錯處於熙熙攘攘之儔,方且雜伍於轂擊肩摩之眾,方且追逐於擔夫貶豎,駢趨婦市之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