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欲惡施受,本無兩心,則合宇宙之分願,酌之於我,而推一人之意欲,偏置之於人,又不願即勿施焉。蓋形骸漸徹,而元氣旁通,斯又所稱強恕之術也。
心本內斂,必戒其外馳,合大小而一於敬者,所以防此心之出入,而聯其無間之真純。
心本外通,心怯其內蔽,合施受而行以恕者,所以平此心之感應,而融其有間之物累。
皆以事心,皆以成仁也,雍也勉之。
【評析】開奇矯文風先河的會元墨卷。
《出門如見》四句題文,是陶望齡會試中會元的墨卷,也是開奇矯文風先河之作,對萬曆後八股文風的影響甚巨,在八股文史上有重要地位,不可不說。
這個文題是《論語》中孔子回答仲弓問仁中的四句話。在《四書集注》中,程頤對這段話注釋說:“孔子言仁,隻說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氣象,便須心廣體胖,動容周旋中禮,唯謹獨,便是守之之法。”朱熹則說:“克己複禮,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顏冉之學,其高下深淺,於此可見。然學者誠能從事於敬恕之間而有得焉,亦將無己之可克矣。”
此文即按程朱傳注來闡釋題旨。作者抓住朱熹所說的“敬”“恕”二字而分兩對,這是從傳注來立格,而不完全遵照題目之本文,便是陶望齡的別出心裁,是對八股文文題的一種改革。題中“出門”二句,語本平對,文章即以平對還之。“己所不欲”二句,語本單行,陶望齡即以單行還之,並非僅是化兩為三。起、結仍用“敬”“恕”作提綱歸結。因《四書集注》中原本是大綱分說,則說到底文章又是遵從了傳注,並未背離經旨,作者構思之妙,不細細體味便看不出其奇嬌之處。全文最精警之處在一起二結比,獨擅勝場,使作者能一舉而奪會元。
文章又精警又明快,一字一珠,體現出大家氣度。其篇法、股法、句法,皆巧而齊備,氣局皆靈。汪武曹稱讚此文說:“前後照注,以‘敬’、‘恕’對,中間依題,仍作三段,最為得法。語更簡練,後股內外,有間無間等語,一句一擊節,開講亦精。”(見《明文鈔》五編該文評語)從這些話中,可看出陶望齡確係一個八股文高手。
許子冠乎
以冠詰異端,詰其必用者也。
蓋冠非農夫事,而必為農夫用。當以此問許子耳。
孟子曰:天下有天下之體統,一人有一人之體統。天下之體統在君臣,一人之體統在冠屨。此皆必不可廢者。吾由許子之衣,而又疑及許子之冠矣。
凡人莫不冠,而吾何獨疑許子之不冠。冠則貴賤分,而許子之說並耕也。冠從黃帝製,而許子之教神農也。許子尊神農以上之教,則未必冠。許子係黃帝以後之人,則未必不冠。
解衣而作,茁發而遊,是畎畝泥塗,耦耕者皆無猜之野人,而冠誠可省。然而竊料許子力田之時少,治家之日多也。顧影自思,而眉目何以不愧,則亦將冠乎?
戟手相語,脫巾相呼,是蓽路藍縷,往來者無責禮之君子,而冠不必施。然而竊料許子居鄉之時少,入市之日多也。眾咻難避,而椎結不能自安,則亦將冠乎?
即如踵門而來,滕公以軒冕遇之。為許子者,豈其被褐蒙首,無簪無纓,而對人君亦箕踞無賴乎?吾謂不齒之服,猶設玄冠,而或者不自暴至此。
即如受廛之後,數十人以屨席供之。為許子者,豈其朝饔夕飱,不櫛不沐,而率弟子盡蓬垢一堂乎?吾謂楚囚相對,猶有南冠,而或者不太古至此。
醮賓命父之典,必見以為煩。但岸然無容,一如枝鹿之野。彼或有其情,而未必肯有其貌也。
三加百拜之儀,必且以為偽。但髠然自放,一如病狂之流。彼其心則然,而其狀未必然也。
服雖奇,不得棄元首。人雖奇,不得逃世法。而許子冠乎?
【評析】為人謔浪卻為文高潔的王思任及其清雅之文。
這是一篇流傳久遠的八股名文,其作者叫王思任。說起來,從明末到民國年間,王思任在越中地區都算得上是個聲名赫赫的人物。他那句怒斥晚明權奸馬士英的名言“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汙之區”,曾激勵過多少越中士人。
王思任,字季重,號遂東,又號謔庵,紹興山陰(今浙江紹興市)人。明萬曆三年(1575年)生於北京,清順治三年(1646年)逝於紹興。
和當時所有的世家子弟一樣,王思任自小即研讀儒家經典,攻習八股時文。他天才英發,又幸運萬分,在科舉這條崎嶇小道的攀登上異常順利。他五歲即遍讀《四書》、《五經》,十歲即開始作八股文,十九歲中舉,二十歲即成進士,少年科第,風光無限。
不過,當他釋褐步入官場,即運交華蓋,坎坷異常。
由於他恪守儒家正統的倫理價值觀,為人正直而又有骨氣,初任縣令,便為民請命,意輕五鬥,三仕三黜,偃蹇宦途。他不肯黨附東林,又不願依歸閹黨,故兩頭受擊,通藉五十年,三為縣令,一為推官,一為教授,兩為臬幕,三為主政,一為兵備使者,一直沉淪下僚。直至明亡,魯王監國,始任宮詹,晉少宗伯,但沒幾天魯王就被打敗,他便逃回家鄉。他曾總結自己落得如此下場的原因說:他“不曾投刺東林、魏黨,乞食墦間,沽名井上。所以然者,腳底有文,腳心有骨”。應該說,這些話說到了點子上,其骨氣確為他帶來了厄運。
王思任不愧為儒家思想的忠實執行者。清兵南下,占據紹興,有人邀他投誠。他閉門大書不降。他誓不朝見,不剃發,不入城,僅攜書一卷,棋一枰遁入山中。當他聽說有人向清朝諸王舉薦他時,他寫信給其表弟說:“我非偷生者,欲保此肢體以還我父母耳。時下尚有舊穀數斛,穀盡則逝,萬無勞相逼為。”果真,他偶患小病即絕食僵臥,待新穀登場時他已絕食而亡。臨終時書“忠孝文章”四字令人懸於中堂,然後大呼“高皇帝”三聲才瞑目。王思任以其悲壯的舉動,為後人留下一個供萬世景仰,能舍生取義的忠烈形象。
王思任十歲能文,古文、詞、詩歌及書法、繪畫皆名重一時,然而令他文名顯赫的,還在於他的八股時文。他不僅選編過《慶曆小題選》、《明文珠璣選》等八股文選本和大受歡迎的自己的時文集《小題怡贈》,還因在八股時文界的名聲大地位高,而為許多友人或慕名而求的士人撰寫過不少時文集序言。在這些序言中,王思任闡述了許多獨到的見解。他針對萬曆八股文變革時不遵經文,率自抒發胸臆,自作評論,不顧題目的作法,總結出一套既不墨守成規,敢於創新,又不動搖時文宗旨的新相題法則,他說:“孔孟語言,無有小處。大題小做,小題大做;題外生文,題中歸命;一部縮入一章,一章縮入一句,知是者吾與之論文矣。”這種相題法在當時和清代,都被八股文壇視為時文正宗。他特別重視破題的作用,說:“掄文如選色,其麵在破,其頸在承,其肩胸在起,其腰肢在股段,其足在結束,其大體在長短纖肥,神態豔媚,若遠若近,是耶非耶之間。而總之以麵為主,麵不佳,百佳費解也。豈有不能破而能文者乎?”所以當時科場中,“原以破題定甲乙”,“看其破題,元必高於魁,魁必高於諸進士”。他還總結出“大題可以逃敗,鄉願居之;小題可以見才,狂狷居之”的規律,這就把八股文的風格與各人的個性、才情結合起來,有助於人們對八股時文的認識。
令王思任馳名於明清兩代文壇的還要屬其八股文。其友張岱說他十三歲就讀於萬曆八股文名家黃洪憲家中,他“落筆靈異,葵陽大喜而斧藻之”,傳授他八股文技法,他“學業日進”。他中舉成進士,“房書出,一時洛陽紙貴。士林學究,以致村塾頑童,無不口誦先生之文。其幼小題,直與錢鶴灘(福)、湯海若(顯祖)爭坐位焉。”(張岱:《王謔庵先生傳》)湯顯祖曾把他與歸有光、諸燮、胡天一稱之為“時文字能於筆墨之外,言所欲言者”。而王思任的八股文因“能為古文詞詩歌,故多風人之致,光色猶若可異焉”。認為“其為文字也,高廣其心神,亮瀏其音節,精華甚充,顏色甚悅眇焉”。其小題文字能於放縱之中諧趣橫生。特別是那些說物說事單句題,“與義無與,亦無所礙”,他能“以靈雋之思致,寫令生活”,“潔淨中含靜光遠致,聊擬其筆意以駘宕心靈”,很受王夫之稱讚,將他與湯顯祖、趙南星、劉侗稱之為善作此類題之高手。《許子冠乎》即為其小題名作。
這個題目來自《孟子·滕文公》,原是孟子為揭穿許行抹煞勞心與勞力者分工不同之虛偽性時所說大段話中的一句。這句話的上下經文為:
“孟子曰:‘許子必織布而後衣乎?’曰:‘否,許子衣褐。’‘許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素冠。’曰:‘自織之與?’曰:‘否,以粟易之。’曰:‘許子奚為不自織?’曰:‘害於耕。’”
王思任博學多才,精通儒家經典,又堅守相題必遵循孔孟真義的原則,在作《許子冠乎》時,精心揣摹題旨,對孟子駁斥許行言行時的心理、語氣把握十分準確。他遵循孟子語意,以許行“未必冠”與“未必不冠”兩條線來進行闡發,燭幽照微,層層剝繭,從而將許行言論的虛偽性揭露得淋漓盡致,真正達到了代聖賢立言之目的。由此可見作者學力之深,領悟力之高。
破題兜頭一句:“以冠詰異端,詰其必用者也”,便點明孟子把許行視為異端,也指出孟子問“許子冠乎”是抓住了問題的關鍵,以許行必用之冠來發問,易於揭露許行虛偽的麵目。
承題則將破出的題意承接並加以說明,指出製冠不是農夫事,但必為農夫所用,孟子必會以此去詰問許行,這便為後文作了輔墊。
起講則對孟子為何要以“冠乎”來問許行一事對破題、承題作進一步的補充、發揮,指出“冠”關係到一個人之“體統”,故由許子之衣問到他的冠,從而點明了本文的主旨所在。
起講之後,說“冠則貴賤分”,“冠從黃帝製”,先將冠字提起,此下都是發所以然之故。作者在入題及提二比中以“未必冠”,“未必不冠”將題麵的意義在夾敘夾議中表達出來。說“尊神農以上之教”,“皆無猜之野人”,“無責禮之君子”等句,都是說“未必冠”之原故。“係黃帝以後之人”,“治家之日多”,“入市之日多”。及中比的不容“箕踞無賴”,“盡蓬垢一堂”,與後比的不肯“一如枝鹿之野”,“一如病狂之流”等語,皆是說明許行“未必不冠”的原因。就在這六股中,王思任以詼諧的語調,娓娓道來,反反複複、層層深入,從羅列許行“未必冠”或“未必不冠”的諸多原因中,將其虛偽的真麵目揭示無遺,從而完滿深入地闡釋了題旨。
作者以文學家雅潔、流麗的語言,摹聲摹神,敘寫人物,隻將“未必冠”“未必不冠”兩意反反複複勘駁到底,一步步將孟子說“冠乎”的“乎”字時那種輕蔑的語調全盤托出,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乎”字神情,活跳紙上。王思任的文章大都有放縱而諧趣橫生的風格,這種風格與其通脫自放,不事名檢的謔浪個性有關。個性所致,他常以詼諧為文,喜歡使用戲謔的言語。本文是為了揭露許行之偽,故筆下頗帶譏諷之詞,使文章顯得生動、通俗,沒有一般八股文的那種僵硬氣味。然而其吐屬皆雅,了無蕪穢語,這是為其學識素養所決定的。
王思任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堅持八股文要恪遵經旨的功令,但他決不是個保守主義者,在八股文的格式及相題的方法上他絕不墨守成規,敢於突破那些不顧闡述題之義理的需要,隻求合乎格式與規定而不惜削足適履的做法。本文就根據行文之需要隻采用六股,且其對股的字數又不摹其出股之語,斤斤然句櫛字比,而是敢於使用散文句式,化比偶為單行,從而使這篇八股文具有了古文的色彩。八股文舊有的相題之法規定,在作本題時,其內容不得牽涉上下文,不得使用上下文中的詞句。但王思任為了較為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思想,深入地開掘題旨,他就大膽地打破這一陳規。如後比的出股中出現的“煩”字,即映題之下文中的“何許子之不憚煩”的“煩”字。後比的對股中的“偽”字,即映下文的“國中無偽”及“相率而為偽者也”等句子中的“偽”字。這些地方都是明露下文字麵,是嚴重違規的,所以清代一些八股文名家對此驚歎說:“前輩之無忌諱如此。”這些做法表明明代萬曆年間以後八股文的寫法在變革的潮流中的確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變得親切一些了,變得人性化一些了。
人莫知其子之惡
諺有譏人父者,偏愛之一證已。
夫人之愛一偏,而最近之子,遂不知其惡,用情也而可忽諸?
傳者謂齊家必本修身,而家之中,莫親於父子,亦莫疏於父子。非父之疏其子也,親極反更疏耳。諺有雲:“人莫知其子之惡。”
人有不可解之情,凡在人者,俱勝己,獨及其子,則己勝人。人又有不可解之情,凡言人之子俱不美,獨言及其子,則無不美。
是故人無不知,而其子反不知也。人之惡即無不知,而其子之惡竟不知也。
本愚也,而以為誠篤;本狂也,而以為高明;本不才也,亦且初恨之而終原之。總之,一事之偶長,即可以蓋終身之萬短,甚至於宗緒敗謀,箕裘將墜,而其父方為之坐視而保奸。夫誰發之,而誰知之。
譽言至,則惟恐其不詳;毀言至,則惟恐其太盡。即正言至,亦且陽感之而陰忌之。總之,千百人之萬言,不若其子之一訴,甚至於明師益友,藥石成仇,而其子反為之居間而排難。夫誰省之,而誰知之。
縉紳之族,不少淫嗣;田舍之翁,亦有驕子。彼蓋離裏在旁,朝親夕愛,而無所動其覺察也。
雖有忍親,骨肉難割;雖有嚴父,責善不行。彼蓋容隱姑息,日久月長,而不忍用其提撕也。
夫義方有同心,豈真願子之惡,而無奈其苦於不知。
知子莫若父,豈真不知其子,而無奈其苦於知而不知。
其所謂好而不知惡者歟?諺可謂善言人父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