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在體式上亦不循常格,正文不用八股而以兩大段來闡釋題旨,這兩段雖也應用排偶,但不嚴守其法,雖法比偶而實單行,這也是萬曆年間八股文變革時常見之體式。
艾南英說此文“莊雅有度”;方苞說它“極平淡中清越疏古之氣,足以愜人心目”(見《欽定四書文》中該文評語),平心而論,都是知文之言。
子問公叔文子全章
子問公叔文子於公明賈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賈對曰:“以告者過也。夫子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義然後取,人不厭其取。”子曰:“其然?豈其然乎?”
時人之擬大夫皆過,聖人終於不信也。
夫不言不笑不取,非人情也,而如賈之所稱,則又過矣,夫子安得而信之。
且夫論人於春秋之世,或可以幾廉靜,而未可以語時中;可以邀世俗之虛稱,而未可以逃聖人之藻鑒。
公叔文子,衛之良也。吾觀其大概,蓋沉靜廉潔士哉,何世之人跡其沉靜,而遂以為不言不笑也;跡其廉潔,而遂以為不取也。
夫子以為過而問之公明賈。公明賈亦已知告者之過。而其言之過也,乃彌甚。
人曰不言。賈則曰:夫子時然後言,而人不厭其言。視不言,抑又難矣。人曰不笑。賈則曰:樂然後笑,而人不厭其笑。視不笑,抑又難矣。人曰不取。賈則曰:義然後取,而人不厭其取。視不取,又難之難矣。
夫言笑辭受之間,人情皆不能無。文子而人乎?吾固知其不免也。
言笑辭受之節,非聖人皆不能中,文子而猶乎人乎?吾又知其不盡然也。
充積未盛者,難與隨時,故談時中於曲謹之士,則大而無當。
發見未時者,易以起厭,故稱不厭於清修之士,則誣而失真。
夫子心知其過也,乃曰:“其然,豈其然乎?”蓋溢美之言,不敢輒信,而為善之文子,又未敢輕訾而直議之也。
此以知天下惟時措為最難。論人者,未可以易而許人,學道者,不可以難而自阻。
【評析】引領時代潮流的陶望齡及其奇矯之文。
在隆慶、萬曆年間,陶望齡是一個受時代新思潮影響很深,對八股文的變革起過帶頭作用的人。其文獨具一格,追從者眾,在明代八股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陶望齡,字周望,號石簣,晚號歇庵居士,浙江會稽(今紹興)人。
陶望齡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他的父親陶承學當過南京禮部尚書,其叔父陶大臨嘉靖時中過榜眼。他自小即開始接受八股文寫作教育。
陶望齡少有文名,極為聰明,於八股文所必學的對偶頗為擅長。五歲時,有人出一上聯“中舉中進士”來考他,那人話未落音,他即脫口而答:“希賢希聖人。”這個下聯全出自《四書》,可見他小小年紀,不僅思維敏捷,且對《四書》已爛熟於胸。
七歲時,其父任職河南,全家隨行。走到半路,其母因事要返鄉。母親問他:“從父耶?從母耶?”陶望齡拱手而答:“男子固宜從父。”可見封建倫理已早早地植入了他的頭腦。九歲時,他常與其兄“匡坐終日”,相互問答,所說“皆世外語”。十七歲時,考中諸生。浙江督學林景庸十分欣賞其文章,評價極高,又升其為廩生。
萬曆十三年乙酉(1585年)科鄉試,陶望齡考中第二名,時年二十三歲。萬曆十七年己醜(1589年)科會試,他奪得會元,殿試時取為第三名及第,俗稱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曆任正史纂修官(《明神宗實錄》卷二八三)、國子監祭酒。
受時代的影響,陶望齡對王陽明良知說和李贄的學說深感興趣。在擔任正史纂修官時,他即與李贄的好友、著名學者、與他同榜的狀元焦竑,著名文學家、公安派創始人袁宗道等人共同研討性理之學,尤其癡迷王陽明學說。在焦竑的介紹下,他於萬曆十七年己醜(1589年)結識了李贄,對他更是欽佩不已。他在《奉劉晉川先生》中追述他對李贄的仰慕說:
“望齡在京師時,從焦弱侯遊,得聞卓吾先生之風,繼得其書畢習之,未嚐不心開目明,嚐恨不能操巾拂其側。”(陶望齡:《歇庵集》卷十一)
陶望齡對李贄以師視之,在《與劉晉川》中,表示谘請的願望,說“生襄事後,庶亦可遂谘請之願也”。
凡此種種,無不表現他對李贄尊慕之情,溢於言表。
而李贄對陶望齡也十分器重,與之時有書信往來,品評人物,研討學問。李贄生活中的困難,也在信中向陶望齡傾訴,如萬曆二十年壬辰(1592年)他在給陶望齡的信中就說:
“生因質弱,故盡一生氣力與之敵鬥,雖犯眾怒,被訕謗,不知正是益我他山之石。”(李贄:《續焚書》卷一《複陶石簣》)
萬曆三十年壬寅(1602年)李贄於獄中自殺,陶望齡聞訊極為悲痛,並與友人在信中分析李贄的死因:
“此間(指北京)舊有學會,趙太常、黃宮庶、左柱史主之,王大行繼至,頗稱濟濟,而旁觀者指目為異學,深見忌嫉。然不虞其禍乃發於卓吾也。七十六歲衰病之身,重罹逮係,煩冤自決,何痛如之!嗟嗟!儒者所宗尚,莫如程、朱二先生。而今所謂正宗者,即當時所攻為偽學者也。古今談學者眾矣,其誰不偽之?然則貪名逐利敗度圮族者,乃稱真乎?”(陶望齡:《歇庵集》卷十一《與周海門先生》)
正是由於這種密切的關係,使陶望齡了解了李贄的學說,受到了李贄思想的深刻影響,成為了隆慶、萬曆時八股文變革的領頭人。
陶望齡不僅酷愛王陽明、李贄學說,還對佛教禪宗深有研究。在北京時常與袁宗道等人在一起聚談禪學,影響很大。據萬曆時沈德符說:
“己亥、庚子(萬曆二十七、二十八年)間,楚玉蟠太史(宗道)同弟中郎(宏道),與皖上吳本如、蜀中黃慎軒(輝),最後則浙江陶石簣(望齡)以起家繼至,相與聚談禪學,旬月必有會。高明士翕然從之。”(沈德符:《萬曆野獲編》卷二十七《釋道》)
陶望齡是萬曆時有名的文人,所有這些思想,必然會在其寫作中有所體現。
他為諸生時,即致力於古文辭,到萬曆後,更“搜討百氏,力追先秦,廣涉各書”,並力學蘇軾兄弟。他工詩善文,早年“詩格清越,超然似神仙中人”。到萬曆中年之後,受王陽明、李贄、禪宗思想的影響,“講學逃禪”,風格大變。特別是與袁宏道相識後,受公安派的影響更深。為文力主創新,接受了袁宏道“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以及不師古人“機格與字句”之主張,其詩文追求新奇,以致一些守舊之人譏評他如“白沙在泥,與人俱黑”,由一個儒家正統之士變成了一個追求新潮的異端之士。
其實,陶望齡在思想上追求新潮,在為人處事上卻依然遵奉儒家倫理道德觀。當首輔沈一貫欲借“妖書”一事,來陷害“博通經籍,勇於任事,有經濟大略,自守介然,故人望歸之”(《明史·郭正域傳》)卻不肯依附權貴的郭正域時,陶望齡不顧個人安危,立即與狀元唐文獻、同僚楊道賓等去拜見沈一貫,他以正言厲色責以大義,並願棄官與郭正域同死,郭正域之案情才得以緩解。
讓陶望齡聲名大著的,還在於他的八股文。陶望齡的八股文寫作,與他的詩文一樣,也經曆了一個由遵循傳統到變革創新的變化過程。
受家庭教育的影響,陶望齡早期的八股文走的是嘉靖以前先正們的老路,追求內容的雅正和體式的完備。到了後來,受到王陽明學說的影響,對《四書》、《五經》的理解開始偏離程朱傳注。這時,王世貞對其文的評價給了他極大的刺激。在隆慶及萬曆前期,王世貞以其名望在文壇有一言九鼎的作用,許多文士一經他品評抬舉,便身價頓隆。陶望齡也懷著“但願一識韓荊州”的願望,將自己最得意的七篇八股文送去請他指點,王世貞讀後給了個“七作平常”之評。心高氣傲且悟性很高的陶望齡怎能咽得下這口氣!他經過一番思考,終於走上了大膽變革之路,開始嚐試力為奇矯之文,立即得到世人認可,不僅於鄉試取得第二名,在萬曆十七年己醜(1589年)科還以其文之奇矯一舉奪得會元。墨卷刊行後,天下士人無不爭相摹仿。至萬曆二十年壬辰(1592年)科,又有人以奇矯之文取中會元。
明代有所謂元脈、元燈之說,即世人認為能中狀元、會元、解元者,其文皆有一定相承之脈絡。現在寫奇矯之文能連中二科會元,士子們更相信元脈之說,於是爭習奇矯之文的風潮席卷天下。其高者能將文章寫得新奇靈絕,又不逆經傳之理,而其下者就隻能任意武斷,以淩駕來解題,將文章寫得詭異纖佻,邪態百出。後人將這一時期八股文的特征概括為:“兼講機法,專事淩駕,輕剽促隘,務為靈便,雖巧密有加,而氣體頹然矣”,許多人認為這種八股文是“蕪靡極矣”。故陶望齡大膽變革八股時文,雖是順應文體變化之規律,在順題成局,相沿已久,人心生厭之後所采取的正確行動,卻招致許多正統派人士的罵詈,認為他是敗壞八股文的罪魁禍首,致使他這個屬於公安派的作家很少有人提及,後世了解他的人寥寥無幾。
實事求是地說,陶望齡的八股文無論是與隆慶、萬曆,還是與成化、弘治、正德、嘉靖時的名家高手相比,都毫不遜色,且能獨樹一幟,比許多名家還要高出一籌。其融合古文與時文已達無痕的程度。
其文雖力為奇矯,無論煉格謀篇,句法股法都力求出巧出奇,然而其文氣博大,故文雖巧而無纖佻詭譎之氣。他於題旨的探求上,雖力求去舊圖新,不沿襲陳言而時出己見,但他基本上能以經傳之理為主,能抉題之精蘊,順逆正變期於恰適肖題,理精詞卓,故雖求變而不失其正。平心而論,他還是屬於維護八股文載道功能之傳統派,隻是所用手法不同而已。
由於他對文題體認親切,故其文能達“明辨晳也,純粹精也”的境界。這些特點,從其《子問公叔文子》全章題文可略見一斑。
這篇文章的題目出自《論語》。朱熹《四書集注》對這一章文的注釋雲:
“厭者,苦其多而惡之之辭。事適其可,則人不厭,而不覺其有是矣。是以稱之或過,而以為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禮義充溢於中,得時措之宜者不能。文子雖賢,疑末及此。但君子與人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豈其然乎?’蓋疑之也。”
這是陶望齡未中會元之前力為奇矯的一篇名文,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將陶望齡的八股文與朱熹的注釋兩相比較,即可看出陶文對題旨的闡發,基本上是遵循了程朱傳注的。但陶望齡學識淵博,於題旨奧竅洞徹深知,知道要從何處發揮才能出新。他深受當時正在衝擊著傳統價值觀的市民意識,以及王陽明、李贄思想的影響,承認欲望與私念的合理性。所以,他便抓住孔子不相信公叔文子非人情之舉,放言論述“言笑辭受”是“人情皆不能無”,這就突破了程朱理學的樊籬,借代聖賢立言的八股文而論述了私欲的合理性,在內容上就出奇創新,雖有淩駕題旨之嫌,但他是緊貼孔子之言與朱熹之注作發揮,且又不留淩駕之跡,可見其思慮之周密,手法之巧妙。
此文奇矯之特點,更主要的表現在其寫法力求出奇出新,技巧高超之上。這篇文章題目較長,但作者顯示出高度概括力,破題的上句將人言和公明賈之言包含在內,下句則將題中有關孔子的兩層意思概括其中,十分精練。起講渾講大意,為下麵發揮留下餘地,卻又麵麵俱到。進入正文,並不用八股體式,而是用散文段落,第一段入手便就公叔文子先立斷案。隨即“夫子以為過而問之公明賈”三句,從孔子問入公明賈言,敏快老辣,用了運題法。第三段“人曰不言”雲雲敘題中公明賈之言,以人言陪出,用了駕題之法。八股文中以整段文字重複題目,這是極為少見的,這也是陶望齡的八股文與眾不同之處。其後之二比承上段重述的公明賈之言,一賓一主,落出末二句,機活局緊。後二小比闡發題之末二句,極為精確獨到。最後一段“夫子心知其過也”雲雲,帶定“過”字作前後關鍵,以“蓋溢美之言,不敢輒信”,補點“信”字。最後的收結是正意又是餘波,雖筆力嶄然,卻給人無限回思,足見作者寫作水平之高。
全篇以過字作線,文勢如生鐵鑄成。作者對長題的把握手法極高。此題中有數人說話,作者卻隻以孔子之言為主,以驅駕公明賈及時人之言,所以文章便能前呼後應,一氣旋轉,這就是所謂的煉格,也是作長題和段落題的重要方法。所以清人王耘渠評論此文說:
“煉格誠奇矣,乃其用筆之圓捷渾脫,尤可想見其烹煉之功,下視他人,直是草草耳。”(見《明文鈔》五編該文評語)
方苞對此文評價很高,他說:
“點化題句,手法靈絕,更有峭勁之氣,遊蕩其間。”(見《欽定四書文》該文評點)
出門如見四句
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聖人與賢者論仁,惟存其心而推之也。
夫敬以存心,恕以推心,合之則仁也。故知為仁在事心矣。
夫子告仲弓若曰:人惟一心,不可令一息不在我,又不可令一念知有我,惟以吾心與天下相操持,而以天下與吾心相流通,則仁矣。
何也?恒情處之以非常,即怠者皆能自飭,及常行而習見,鮮不易慮焉。
投之以非願,即愚者皆知自謀,及物交而私隔,鮮不易施焉。
夫仁者純心而可以敬肆,人已二之耶?
故見大賓,至肅也。起居晏閑,最心誌所不及檢,而儼然玉帛在陳,介紹在列,置一身於禮法森嚴之中,而惟恐失墜者,則不以一出門而失祗肅之常也。
承大祭,至嚴也。臨馭號令,尤耳目之所易玩,而恍然神明臨之,祝史相之,措一身於陟降昭格之地,而惟懼渝者,則不以一使民而忘精嚴之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