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無聲地愛戀著你高揚的土地,我試圖帶你出去,可我怎能封鎖你這土地一樣的心呢?
你是會忍耐的十四歲的男子漢。
要是我們都不懂這世上的一切,自然和永真將是我們每一次相逢的笑聲。
要是你不長大,這一切又該多好!讓我說給你聽吧,以後的日子,我們以長大的代價,也再也拽不回在年少的江河裏那一點潔白的星光。
讓我頓駐你永遠的夢想,未來的歲月,我還能側耳傾聽你馬邊河的童貞和幸運麼?
(二十四)
曲批在無人知道的山上栽種了一棵樹。
行人的腳步踏不出一條清晰的路來,曲批的這棵善於是菩薩神造的一棵沉思的年華。
一張日積月累吸吮天雨的生命特寫。
那多像我放在案頭映照我清冷歲月的照片,我身邊的神,一個十四歲的潔白。
我常常注目良久啊,住到我十四歲的屋子裏去,曲批依舊在我身邊,笑著跳著,吹著口哨,唱起一支潔白的歌兒。
(二十五)
我常漫步到那條彎曲的路上去,馬邊河在蔚藍裏沉睡著。
它醒來時,我已在蔚藍裏苦苦等了好久,看見蔚藍望著我笑的眸眼。
隔河那邊的聲音,也是蔚藍在叫我嗎?
那山那樹那草翠色的逼人在水中的倒影,那個銜著嬌羞語言的彝家妹子,是在蔚藍裏浴沐而出的波光。
我怎能呆在蔚藍的神靈前太久?我不得不走開去啊。
采擷遍河流淌的蔚藍,結伴與我乘興而去的風喲,你怎可驚擾我蔚藍的編織?
那含著嬌羞的語言的妹子,怎不怪罪你這貪婪的問詢?你知道嗎,那采擷蔚藍的還有桑綠叢中一隻入畫的素手?
(二十六)
當我遠離蘇壩小鎮的所有朝暮裏,我在風塵突兀的遠方,尋找一點幹淨的空氣,尋找故鄉一樣的石板路。
當在蘇壩小鎮的集市裏尋來覓去,我找到一隻鮮嫩如滴的青蘋果,找到在攘攘人群中得到安撫的心靈。
這小鎮蔥蔥鬱鬱的愛,插在七月的濃蔭和清涼裏。
總有那麼一雙牽我的手,這如夢似幻的小鎮,因了你如江河清淡,也如江河長遠。
(二十七)
能給我淹沒長路的山澗的溪流嗎?
能給我從蘆花飄飛的季節裏逝去的微笑嗎?
發呆的不是旋轉的浮屑,不是撒在河灘盡頭的一串串裝滿詩歌的足印。
我向誰問,是誰的眼睛泊在深深的窩巢裏,流不到山外?
那些山形的秉德,穿透關閉的木格門;
那些枯老的白發,在殘陽的窗口恍兮惚兮。
深穀的溪流,從不坐在無意象的拐杖外,以期扶著一把年紀看看陰陰陽陽真真假假;
沙灘上的蘆花,顫巍巍地傾聽清秋的幾簾雨,揚起秋天的象征說說虛虛實實平平仄仄;
我向誰問,這古舊的門麵為什麼像土墳在星空下守侯不該守侯的忍讓?
誰的胸膛倒出太多的淚水,盛在土瓷的碗裏,庇護卑賤乏力的靈魂?
汗液與堊質小路的祖宗們,吞著粘餅一樣哽咽糊滿老牆的銀月,
馬邊河,在曆史的亙遠裏,你是一床微微聲響的晨曦,還是一句沉重的經典?
(二十八)
我的褲腿我的皮鞋被馬邊河畔的沙泥所覆蓋。在水泥板上搓洗,用鞋油摩擦的時候,我問自己:這是在搓洗現在的歲月,還是要擦亮對那段日子的記憶?
我默默地想起來,河霧山嵐是去那邊攜手的路。
我隱藏的很深,我袒露得讓風與我瑟瑟發抖。
我滿懷戚然地離開了那座山寨,杉樹林是我流淚而無人知道的地方。說好了等那唯一的班車,秋雨擊碎了我幾經彷徨不定的腳印。
為什麼,要以那把紅紅的雨傘撐起我的希望、在山風的招搖下,我又踏上了回到那座山寨、溜光了泥濘的山路?
是懼怕山外的文明,還是癡念山裏的歌情?
坐在門口,彝家的幽靜,我望著一個形象從山下走來。走到我清清的生命裏來。
我所有的解釋是腳上新鮮的泥土,走過的地方,青杠嶺這夢魘般的指引,我再次回到這座山屋,溜光了泥濘的山路。
還有誰能比我清楚,我不能在此久住一生?還有誰能挽留我無奈地伸向山外文明的腳步?還有誰能比我更清楚,我能在山寨的豪邁與悲壯裏停留永世?
如今洗去這新鮮的泥塵,那保留與珍視的可貴如流水入我心境,流水啊,你要去多遠?
我身在馬邊河的姻緣之外,心就放到那兒去吧,讓那兒的泥土覆蓋,讓那兒的貧瘠滋養;
馬邊河,我呼喚眾生相向的美地,我與眾生彌仰的頭顱,祈求不絕的萬古之源;你低垂在小涼山的胸前,我匍匐在你的足旁,以期永恒的存在。
(二十九)
清晨,微冷的柿子是你從山那邊的樹上摘來給我的,曲批,那路遠而險嗎?
酸甜微澀的山柿,是山裏綴滿溫情的紅果?一些無夢的微露?
卻與依稀的色澤啃吃依稀的涼意了,山嶺的晨光把山柿的形態包裹得如一葉墜落,
與那些人從不拒絕一種光臨而感動自己,而我懵懂深秋的霧靄,是否便是那甜中微微的澀?
來得太遲的睡眠和睡眠後太遲的新醒,在曲批的話裏,該是有夢之中無意的喝彩吧?
就在這剔透的晨中,曲批與我恰恰又蹩進那一份夢思裏去,
山柿長在夢的中央,山柿活在我們看山的歌裏,山柿紅在曲批沒休止的跳躍裏。
山柿在哪裏呢?我那如山柿滾動的輕狂又在哪裏呢?我的多影之年是被擠兌,還是被揚棄?
我讀這曲批這小小友人的詩,而我懵懂著曲批的抽象,是否便是那甘甜中微微的澀?這澀是我換不回的那一刻麼?
(三十)
在我空遼的起居室裏,僅僅有那麼一方斜斜的太陽,溶溶地鋪在深色的桌麵上。
我想躺進去,那裏卻是銷人魂靈的冰冷。
為什麼呢,在馬邊河滿野溢流的陽光下麵,我卻在陽光的外頭?
那時,我就是投進一縷目光去,也被那銷人魂靈的溫熱熔化。
(三十一)
古岩墓,是蹲在峭壁上沉睡的幽靈的史記,還是鑲在地質層次的亡者的眼睛?
讓山路曲折負重的筋骨,這在勞頓與批發之間尋覓的穴窟,是肩膊甩掉汗水積壓,還是在一方寸壁之內,尋去為天國所包容的一世辛酸而居在塵世之上?
古岩墓,你與板結的土屋化為灰燼的骨肉相比,你是養尊處優的高貴,還是自命天高的低廉?
柴火盡有生之年所有的得失恩怨,淚水在紫紅的臉膛滾過,流不盡在一叢青草下無形的紙挽。你這一洞高唱低歎的懸掛,你這與硬石相依為命的野菌,在你的身邊,見過多少次赤腳典當的殷血?
至今你的記載超越小鎮的錢幣,是誰在問,土地為何不收容你的一切?
古岩墓,嵌死的歲月,刀鑿的曆史,所有洞開的冥幽默,還能與燦爛的星光作多長記載的對話?
那天,我知道了從那條山路進去,就是昔日榮華的孤墓,而今卻已腐蝕斑斑。
我打你的身邊而過,有一種聲音,有一種動作,在我的身邊升起強悍的光束,起蛟的洪流:
關閉你所有的門?
(三十二)
天上石流,自澎湃的雲海噴浴而出;人間脊梁,自厚實的胸脯挺起。
能與神龜觀海,青山觸蒼穹如夢永沉永浮,就因識永生的壽道,天上人間,神龜與人,共競天年。
麻羊澤的柔姿,傾吐聖水的芬芳;銀水河綽約而來,瀟灑而去,珙桐綻放一種天性,伴隨一路坎坷;暴風坪哪來的悲壯,竟與嶙峋的山石相偎,而今風雨兼程,冷衫綠驟,你的手伸出了山外;雞公山,你土納的白沫。你攜帶的靈氣,化成瀑布如煙,還是淌成千練一繡?
白鴿一樣的珙桐哎,是你啼吸杜鵑如血?四月裏風彌的花海,有哪一塊淨土盛裝過如此的豐饒?
猿猴哀鳴是小涼山的清寂,大熊貓舉目安泰的身後,這猿哀聲聲,是哪一冊經年領略過的天然之趣?
(三十三)
君不見命運深深的大風頂,紛紛紅葉,似與棲霞披拂天籟,半山紅透半山綠幽,君不見大風頂人間仙境。
驚擾她的酣夢,看不透她的遠徙,隻等山霧彌漫,古木與怪石相吻,迷蒙處溪澗聲遠;
冷冷的寒氣,悠悠的雲流,說給你,這無人識的深閨奇妙,沉寂著洋洋灑灑的自然之美。
君不見人間太多的塵囂之外這恬靜的地方,孕育衝淡的自然,你美的接收……
(三十四)
總是要打朋朋作響的鐵吊橋上走過,偶爾見朋朋振翅的山鷹,在橋上投下盤旋的孤影。
兩根油膩膩的鋼條拉住寂寞的黃昏,我從能散步的地方回來,在鐵板上盼望黃昏的兩岸有人憧憬幾束飽滿的吆喝。
鋼條開始顫栗胭脂的雲彩,殘陽如破舊的木鐸,走過搖搖晃晃的鬧市,躲進這沉穩的山裏。
誰能輕抹那從小鎮蔓蔓而來的香風?
隻見傾斜的路標嘲笑巡河的晚風。晚風啊,是無限中的有限,被幾奔木凳支撐起納涼的新婦,嘰嘰喳喳地構思在一個酒醉的詩魔心頭。
那一天聽見開山的炮聲,今宵卻譯不出娃娃魚的夢境。看見鐵板橋玩弄風流的軼事,何處漂泊的浪子用憂鬱接聽不散的琴音?
(三十五)
我無心與世相爭,隻聽聽你的聲音就足夠支付我的一生。
我心如你門口致你千福萬泰的菩薩,我眷戀你如你盡善盡美地撫我困倦的菩薩一樣的心。
你靜美的嬌妻的忠貞,我豪邁的弟兄的熾烈,我不屈的友人的摯誠,我孤獨的母親的幽香,馬邊河,我能以所有生命的熱量換回你千分之一的靈氣嗎?
我是否能以禪性的清幽,得到你灑我一身聖光的祈禱嗎?
(三十六)
六輪太陽,七環月亮。我們驍勇的嘎羅候普密,你的神箭飛到哪裏去了?九個白天,又九個夜晚,炎酷與漫漫長夜熬痛了你的心嗎?我們驍勇的嘎羅,你的神箭是把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太陽和月亮分開的巨手嗎?嘎羅,彝家驍勇的箭手,九個白天的火海是你布滿血絲的眼睛嗎?九個漆黑的墨夜是你跳動的經脈嗎?
我們驍勇的嘎羅哎,後羿的誕生與你而言,他的箭又算得了什麼?
五個太陽墜落成滿天雲彩,六環月亮碎成滿天繁星,嘎羅哎,你的臂膊揮起了人類無尚的英姿,還有你的銅圈砸碎了東海龍王的凶暴,你這天良與雄性之血合二為一的英雄哎……
唯一留存的太陽被你的箭射瞎了眼睛,唯一的月亮左腿瘸了,它們都躲到哪裏去了呢?它們懾怕你的怒目和雄心了?
他們都躲到哪裏去了呢?候普密的嘎羅,你的箭飛到哪裏去了呢?
誰有曾料到,太陽的聲音消失在東山下麵,月亮的光輝被東方的大海吞沒?天賜於萬物的普照,是今天的《阿母惹弱》,還是爾比爾吉被貪嘴的烏鴉銜走?
我們驍勇的嘎羅,你端酒挑肉,你叩頭作揖,你宰豬烹牛,你授意雄雞日日亢啼,獨眼的太陽和瘸腿的月亮才又在黑暗中升騰。
彝家候普密的驍勇的嘎羅,太陽的黑子與紅白,月亮的陰晴圓缺,是你的那支箭射戳而成的嗎?
注:
嘎羅,彝族民間傳說中射日的英雄,一說支格阿羅,一說支格阿爾。
候普密,彝語,射日。
《阿母惹弱》,彝族表現母親與女兒之間蕩人心魄催人淚下的民歌。
爾比爾吉,彝語,格言、諺語、警句。
(三十七)
在夜深和清晨都要誦唱菩薩經的男人。粗啞蒼涼的喉音。火光嗶嘣的搖曳之中,天菩薩伏首彎腰還原著蛇月的年節。
吉祥如意的動物標本,四蹄堅利地踏過彝家上蒼,主宰、魔鬼、菩薩同在不該忽視的三個皓皓之日裏,顯示著古銅色的保佑。
那時候,天真的兒女們仍在包穀秸和茅草堆砌的閣樓和地炕上呼呼大睡。
粗啞蒼涼的喉音,美夢一般從彝家山寨走過。
像是漫越山巒的雨,滋潤著一種心事;土地與枯葉緩緩形成老毛蘇長杆的油漬煙鍋。
抑或就是在小涼山穩重的天年裏懂得了一生日月的秘訣,這獨得清爽與豪邁的民族酒酣的金子般的企望。
企望牛羊成群,企望豐美的田園培植豐美的食肴。
粗啞蒼涼的喉音,是菩薩從天上換取給那種誦念中一個殷實繁華、卻不迷離邈遠的世界。
就在夜來淺淺的口弦外,就在清晨悠揚的竹笛外,當吆喝還沒有被山穀吸收,菩薩在山寨的額上印下托夢的渾圓。
(三十八)
是誰端來新洗過的山梨?脆薄的皮兒,長長的把兒,等這樣一位客人獨自四顧、獨自分享?
是誰供奉聖果一樣奉上新洗過的山梨?多汁的肉,心型的素體,主人端上來的是一箕清涼的汁香。
如今與那溢出屋外的清涼和幽香漂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沒有一個人來摘下與新洗過的梨同生的回憶。
我悄然回到馬邊河畔湯湯的風裏,總有月琴彈響子規(注:子規是一種鳥)站定的傍晚。有一箕山梨的色澤,同一種感覺和歌聲送我下山。
(三十九)
不要那樣咳嗽吧,我的小朋友。你滾在我手心裏的淚珠,涼透了我滾燙的心。
我忘記了從山下的小鎮裏為你買些藥回來,你緊閉的眼睛,怎麼關不住被人淡忘的傷心?
我一句請求原諒的話又有多少用呢?
明天一定得走嗎?如此短暫地與你相見,明天,為什麼一定得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