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流浪到你身邊,我的靈魂同滿身的塵埃一同顫抖!
你是從聖潔的天河裏來,流動的是無染的過程。你隻管悠悠來來去去,如口弦撥動月光,人世的肮髒,任人說去。
不知從哪年哪月,你便夢一般地在小涼上的腳邊嬉戲。
你以幼兒的肌膚,少年的純真,年青的奔放,中年的老成,你更是聖水澄澈而富智性和萬生之源的靈性,
讓我的靈魂同滿身的塵埃一同顫抖!
是我超脫的馬邊河,我流浪到你身邊,卻加倍地夢想我止住漂泊的棲居……
(二)
當我在吻愛人一樣的一個月,在這一個月的幸福中做客,那些挹淚的信念送我到你的足旁。
鐵吊橋還在等待我聽夕陽而漫步的黃昏吧,清涼還在同那遠笛唱我低吟的圓月吧,
想起那天的微雨藏在木板牆的寂寞裏,
想起紅鰭的竿爾鰍在石板上躍動的光彩,
你撫著我的手,可這最美麗的河浪我總也不肯說……
(三)
揮手成了你高山緩緩的身影,順坡而下,夜晚來的流程我依然袒露肌膚在等待一段表白:
那小鎮從來就是那樣隱匿,
那無花果從來就是花開在心頭。
紺碧的長天,覆住小涼山的頭顱;蜿蜒的山路,引我到豔陽的深處去跋涉,
你撫著我的手,可這最動人的傳奇我總也不肯說……
(四)
還念叨那注目空宅的老白馬啊,它拴結坡地上那棵受傷的黃桷樹,一同對著經年默默呢喃。
坡坎下,巨石臥鋪河床的浮沉,浮起亙遠而來的霧氣與豪邁,沉溺在深山處處無極的怨怠……
在那彎彎的河口有幾個賣魚的彝孩,河口上劍竹青青,這是大熊貓“蘇蘇”的故鄉啊,
你撫著我的手,可這最恬淡的傾聽我總也不肯說……
(五)
過客喝透一早到晚的清涼,放散胸鬱的燥熱,到清涼的夢裏去漫遊。
那些作古的崖壁與水草同姻,生命的律動,滑滑地在水底輕舞,像木弦子彈撥的葡萄一樣的清香,這清香流遠,沿河而去的目光,目光醉倒在獼猴桃的仙氣裏,
你撫著我的手,可這最甘美的聲音我總也不肯說……
(六)
你是我橋頭送行的小小友人,一身天鑄的精靈,那一天午後,與我翹首作別少年與河的淒清。
我的那些信寫給遠棲的孤星,遠棲的孤星是我心上的馬邊河。
馬邊河灼熱的情緒,流淌在我和小巧的友人之間,
我癡心地收集歲月成冊,剪貼酡顏紅透了我的遠方,那是我流淚的方向啊,
你撫著我的手,可這最親切的思念我總也不肯說……
(七)
每當豬兒流下眼淚的時候,每當三角磚內柴火訇然的時候,每當萬能的菩薩被尊唱呼叫的時候,每當砣砣肉飄香彝家山寨的時候,每當圓圓的碎米鈀在阿媽手中滾動的時候,每當泡水酒把客人的來臨浸醉的時候,每當拜年的吆喝在門前傳遞的時候……
旋轉提踏舞的阿咪子,唱起了一年積澱的欣喜,
毛蘇的臉膛在火光中笑出對夢的垂青,
達絲健壯的腰身在新歲的來臨中有如山體,
阿依手拉著手圍繞著客人,喝夠了彝家香濃的米酒……
蛇月的山寨是蛇月的歡娛,蛇月的彝家是蛇月真美的人間。
(注:阿咪子,彝語,指姑娘。
毛蘇,彝語,老人。
達絲,彝語,年青小夥子。
阿依,彝語,小孩。
蛇月,指公曆的十一月,彝族人在這一月過年。)
(八)
喝一口彝家泡水酒哎,你是尊貴的彝家客人;
拿起馬食子嚐嚐可口的酸菜湯哎,你是彝家歡喜的客人;
披起貨真價實的羊毛氈衫哎,你是彝家溫暖的客人;
跳起踏起舞和鍋莊舞哎,你是彝家最美的客人;
享受了主人的恩賜而不要說一聲謝謝哎,你是彝家最誠實的客人;
抽一口毛蘇遞上的老蘭花哎,你是彝家最貼心的客人;
倒在彝家牆下用茅草鋪墊的席地上入睡而去,你這遠方的客人,是否感覺到這樸實而優美的民族有著同土地一樣的心懷?
這兒是美的圖騰,在原始的挖掘裏,用堅硬的石頭和他們的忠厚豎起的自然和自由的家園。
你這遠道而來的客人,假若你的驚喜是一盞油燈的光亮,
彝家最沉最深的祝願是一支菩薩的歌,一同為每一個人的幸福而彈奏。
(注:馬食子,一種木製的長把湯匙。)
(九)
隨阿咪子和達絲去拜年吧,每扇門前,都有一張微笑的意象在等待你的光臨。
那兒是另一番喧嘩的都市,可決沒有交易和金融。雙手敬上的酒喲,在主人的邀請裏,決沒有過敏的細菌和不安的目光。
拜年的風俗是古樸而永純的甘露,把最好的佳肴給你,主人回贈你等門的福祉。
這是不預知外麵世界的炊煙,隻俟白雲傍山頂而望,這不平坦的土地,卻有著人世最平坦的情意。
與藍天白雲,與青山流水相依的人啊,馬邊河走出曆史的清純與撰寫山野擁擠而不紊的音律,是不是你們靈魂的化身?
(十)
夢一樣蕩滌不已的馬邊河哎,我亮濺濺的心總是輕輕地傍在你的每一掬私語裏,我亮濺濺的情緒又徜徉在你的夏夜裏,喚來滿月在你不著沉默的腳步聲裏納涼,帶著瘋漲的想象,向你的歡躍頜首。
像心在水中遊,月在雲中搖,那些卵石是捕捉你的心呢還是我的魂?
(十一)
夜一樣濃釅厚實的馬邊河哎,我貪婪如斯地吮聞你酒一樣的風味,在邊鎮顫抖的蘆花裏,是有萬千星辰長長的哈欠吐納的香風,乳流奶湧,甘酪般浸透我的肌骨,讓我迷戀小鎮的年歲。
問一問塵封黃桷樹兩岸的萬家燈火,我能塵封一樹不變的光陰麼?
有人,有人在霧中穿越,有人在秋水一方。
(十二)
與你相識,我一次次伏首,憂傷的記憶遠了。我的還鄉被你的巨手牽著,可這滿懷遠遙而沉墜的憶念該見到在遠方哭我的愛人了吧?
我跟你一起永不停駐地行走,刹那間揮不去這份動人的景致,說不出一句動人的景語。想你恰似無緣的夢,離你又若無緣的風。
愛與被愛的名字在你的波光裏跳蕩,為什麼我急速的雙手也抓不到、撿不起?
愛人一樣的馬邊河哎,為什麼我們撿得起人生,卻撿不回過去?
(十三)
向你聊聊我空曠的心哎,你願不願輕輕地對我說呢?
河霧漂移河堤站定的暈月和我無規格的身影,在霧中那一隻江雁找到了它失散的夥伴了吧?
霧這高雅的綸紗,積濾我的冷清。
你鎖住每尾窗口倦怠的構想,把這邊城的名字,浸泡得濕漉漉的。
若即若離的信誓旦旦,引誘那個頭發像雞窩的詩人,跟人吵了架後卻跪在你的麵前流淚。
河灘上的你人望你,你卻在傾聽一隻山雞彈奏桐枝。
誰肯將跋涉的日子像一團火一樣塗抹在波紋的纏綿裏而不肯分手呢?
小心的輕霧這輕霧的小心,我異鄉紅紅的少女,你遙遙遠遠、年複一年踮起腳尖的張望,能把那峰回路轉的變遷,能那這河霧彌漫心境的思念,兌現成不知迷途的瞬間?
(十四)
讓月兒不在時你的憂傷同你走進一幀淺淺的水墨畫裏,
那支筆擱在生命的邊緣,
執筆的人睡在畫外。
(十五)
你濕漉漉的背影常常濕漉漉地拉長了我的夜深。
(這時,我仰望蒼穹,那繁星初呈,如探如詢是你的歌聲。)
你黑亮亮的眼眸常常黑亮亮地漂進我的芳草園。
(這時,我俯瞰幽穀,那清泉淙淙,如泣如訴是你的芳容。)
我是你匆忙的過客,卻在帶給你都市與都市的信息,你把都市彩絲帶一樣的華燈光芒披在了肩上,
你披走了我的酸甜苦辣披走了我從山外闖進你情人穀的疲憊。
娃娃魚啼哭的聲音,像我帶著淚水的時光,汗潸潸地停靠在一扇沒有油漆過的門前等待又一次遠遠的漂泊。
(十六)
馬邊河,我清新而匆匆的戀情,你聽見我的歌聲了吧?
那歌聲裏的往事,天上總飄來冷冷的雨水,我在一窩趾印裏尋找白雲遠離藍天的聲音。
那歌聲裏的閑雜,天上驛動著華光的彩雲,我在你天藍的體液裏觸撫清笛奏響的杜鵑血。
你聽見我的歌兒了嗎?從山穀裏來,從河坎裏來,從林梢上來,從一扇久閉的窗口裏來,
你聽見我的歌聲了嗎?
我戀戀不舍,可我唱著與你相依的高情,總想去深山裏遊蕩。
(十七)
馬邊河哎,你這萊英河的芳名,你聽我說:
一種蟄居著質感和含蓄的潮溫與淡淡河靄很早就醒來了,像你一句自言自語的埋怨和你偷望皓月啟示的夜總會時輕漾的汗氣,像你從搖籃裏揚起的一雙白嫩的素手……
我常常如約到堤畔像喝醉了葡萄酒對你的秀發和堅實的腳踝唱一支情調。
你是信守的誓盟人,你的清晨在我的生命裏是出浴而來的幼嬰。你的黃昏在我的血脈裏是駐守了一生淒惶的苦難。
你醒了,你旁若無人地走去,在靜掩歲月的密林裏,在細雨舐你滑滑的麵容時你鬢發垂落是盈盈的波紋。
我執拗地吻你的周身,菩薩般誘惑脆弱又堅貞的淚珠把你聖水的靈魂洗得幹幹淨淨。
那些時候,我默默地向遠方眺望,江雁再次肅穆初歇,蘆花在靜態的打苞宣泄你的永恒。
那些時候,我回想你天靈之上的流星飛逝如夢眷戀春宵,那一箋一去不複返的消息在你掌中滑翔。
馬邊河,你這萊英河更替的芳名,我能不能守著你的一生?
(十八)
我總想那個彝家的兒子,那個快活靈巧的男孩,我的生命之星辰一同在他頭頂上閃爍。
曲批,你的小手拍起浪花,席卷夏天炎熱的雪;如今這從天而墜的紫靄,下降我指頭煙霧似的夢;幾時不見候鳥的雙翅,能再一次背載我在異域焦灼的問詢,
飄不回往事的雪花說,曲批的固執不在冬天。
(十九)
在曲批跑灘的陽光下以原生的形體去逡巡自由的美。自由的心。自由的生命。
聽他一句歌聲一樣悠悠的驚喜,把我綠色的光影蛻變成為他構築一切十四歲的神奇太空遨遊。
曲批的影子是水中恬淡的月,曲批的腳步是雄鷹展翅長天的姿態。
我把算怎樣的匆匆呢?這樣忙碌的幸福被擱在他送我的小雨裏,多少日子,一點點浸潤我幹涸的等候。
曲批海拔很高的家屋,不是這都市裏誕生的無力的高樓。隻見他扛著橡皮圈渾圓的夕陽和當槳劃動的大紅拖鞋。
有曲批這樣讓人憶念的男孩,馬邊河生性不會纏綿而羸弱。
(二十)
那在我胸口上沉重的呼吸,延長了我一個人聊以沉重的構思。
冬月裏在蜀都獨自揣摩對川南的抒情,曲批的信箋,貼滿了少年清美的盼望。
我剪輯在心頭,無數鏡頭的記憶係滿馬邊河的盛情。
這一切好遠,這一切好近。
我低頭在潔白的紙上,握住了鋒利的冰涼,削去從袖口裏鑽出的冬夜。
曲批的故鄉,是我珍藏的郵票。
曲批的家園,是沒有語言的距離。
皎潔的光月讓我想曲批,月輝共我沉默,沉默是憂傷的時候變幻不已的羊腸小路。
曲批在山路上跑過,追逐少年迅捷如閃的生命。
(二十一)
我總想起那個在馬邊河畔閃光的男孩。
那是月出東山,剔透的藍天擁住每一縷晶亮的語言。
那是隔日像望,人世間的故事都在那一份天真裏遜色。
我總是想去那個在馬邊河畔閃光的男孩。
那是橋頭站定的夏日的情緒,無花果輔助我的歸心,泛綠的沉醉。
那是空空的小屋裏尋不見失落的年少而再生的寂寞,成長的青春。
我總是想起那麼個在馬邊河畔閃光的男孩。
他在遠方,如夢一般的小鎮……
(二十二)
騎著車兒在身後緊追一種依戀的男孩,你還能記起你搭乘我在傍晚時分的安寧?
你甜美的香油苕條,逗引我久久不散的口中的餘香。如一掬清泉飲啜我一個人的腸胃。你在門口清亮的眼睛,你使我想起翠青的幽林,你這林中奔躍的小鹿,搏動我疲憊的神經。
在吊腳樓美餐的時候,你精靈的隱蔽,我心痛你的默默無語。
你對於神靈和鬼怪親眼多見的證實,你在草灘上緊緊不息的追問,我聽不見河流的回答,你卻在螢火蟲群星撲閃的路上,拉著我的手。
站在高高的山頭被山霧鎖住了分手的影子,冬天的一棵幼樹,你這令我流淚的男孩,
那山頭依依的杉樹旁,我珍惜你的默默無語……
(二十三)
我怎能鎖住一個少年純美躍動的心呢?即便在我長大的思路中栽上了回頭凝望少年時期的憂鬱和無邪。
你不要怪我吧,我這成人似的友誼,在你的生命裏灌溉了你不願懂得的哲理。
你聽任我在沉重的旅行袋裏裝滿快樂和驚喜,你在我的身邊,一起背負著我來來去去的一切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