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鄉色淚(3 / 3)

紅灼灼的思念攜晚我眷戀的那片土地,依舊瘦弱彎彎涼月?

曾寫一封憂慮的本命年,寄給一雙渾濁的目光,以淚水澆灌田疇,滋養貧瘠的稻稷換得汗垢布滿後的欣歡。

那些皺紋和白發鑲在鏡框裏。

我該以什麼去衝洗被焦慮烤得發黃的歲月?

故鄉的路跟夢一般深,路畔的野菊撫我這夢一般固執的奢望。

二十四

故鄉,我將一生一世地憶念,一束春雨降臨我永遠的楊柳,一碑深掩的苦雪站在坡上的張望……

自從黃桷樹在村口喚我回家,月兒圓了。

落葉鬆和茉莉香圓了,

你的碾坊吱呀吱呀我輾轉多年的路程,我學會了鎖著眼淚憶念……

我憶念圓圓的土瓷碗,手鐲邊,圓圓的吹火筒,還有我祖先圓圓的土墳……

隻要還有人同我沙啞地放歌,夕陽就跟晨曦一樣年輕。

為了每座門檻上坐滿的盼望和驚喜,為了荊棘和苦辛中揮鋤的臂膊;

為了亙古至今土地與蒼天喁喁的銜吻,為了紅色動脈的高原不再貧血……

二十五

年幼時候聽你哭泣一般的哞叫從院壩的另一頭傳來,我煩躁的咒罵,你可曾聽見過?

就像我年幼時候的肖像,那麼快地學會了長久地苦叫。

而今,蒼老而去的水牛,農忙時你肩胛的硬繭,苦樹下圓溜的黑眼善睞的光束,像神明的小憩。

你子女成群,如今各水一方;黃昏時分的雲彩是你歸隱的路,你在牧羊人的繩索中回首:“兒啊,如今你在何方?”

主人的煤油燈像你踩踏的地麵一樣彎彎曲曲;你在漆墨的角落裏思念你春情萌發的良伴,你眼中閃閃的火光喚出喂你青草的人;“我善良的主人,你嬌美的愛妻在何方?”

現在我才明白年幼時你的哭泣是用孤單和繁重的勞動編成的曲子,你沒有胡琴,你沒有金樽的酒,你隻對散發著惡臭的草屋說:“給我一支鋥亮的琴吧,月亮總不與我幽約!”

我試著唱一支優美的歌給你聽,我試著在你的犄角裏懸掛一顆已經失落在冷酷中的心。

故鄉沒有象樣的河流,隻有那條小河是你生命幹涸的泉源,是你新婚時唯一的妝鏡,在那裏你一次次審視自己。

啊,勞頓一生的老牛,你給枷鎖囚鎖的一生,靈魂可依舊豐腴?當你被牽出你居息了二十多年的狹窄的老屋,在眾人的跟前,你雙腿下跪,淚如泉湧。

水牛,萬物中最誠實的上帝,難道你還沒看見屠刀就明白了你生命末期的到來?

你拚命地搖晃著頭,黑布是飄落的水雲。你仰起頭來,一聲我年幼時業已聽慣的長鳴,幾十年,你吐出了關閉已久的孤清和冷落。

你靈魂的塵埃在這一瞬間如被神聖和生命的淒美抹淨。你依依地環顧在秋風肅殺中默默無語的人類,還有你簡陋的小屋。

水牛,你這茫茫大地最蒼老的上帝,而今你卻站在耕耘和土地之外,接受一把刀的挑戰。

我們的目光緊緊相連,淚光交相輝映。我想起年幼時的咒罵來,我立即被一種意念和象征遺棄多年一樣,在你的身邊顫抖。

同一切永別吧,苦樹再也拴不住你的軀岸和生命。

你回首遠邈的舊日,深深地眷戀孤夢的一生:“光環一般絢麗的朋友啊,你在何方?”

二十六

夏日的大蟬,你為什麼像我眺望遠山的目光一樣焦灼?你為什麼總是挑逗我的靈魂同你一樣激越?

夥伴們都到哪兒去了?他們又該到五裏之外的水庫裏去淹洗藍天了,他們為什麼不叫上我一塊兒去呢?

大蟬啊,你這個多嘴多舌的婦人,我再也不會理你了,你替我叫老夥伴,我要和他們同去。

不,我怎麼不理你呢?你去叫來我的朋友吧,別讓母親知道,她愛兒的心此刻使我焦灼;哦,天啊,你幹嗎那樣躲得遠遠的?

夏日的大蟬啊,我飄飄的心兒就是這七月的炎熱傳給我的啊,就是你的聲音讓我不安的啊,你,這不曉疲倦的生靈啊,

你可看見夥伴們在水庫裏淘洗天藍的影子?你可聽見了他們清涼的笑聲?

二十七

多少封長長的家書,在桃花還沒在枝頭搖曳家園音訊的時候,一次一次把我的心郵寄給母親的淚花,父親的白發。

當我感到他們的一生不再複回,當我在他們的關切裏得到撫慰的享受,當我的遐想再次被父親的慈顏和母親烹的飯菜香充滿,

我為生命不在我尊愛的父輩歲月裏栽上永恒的碧樹而歎息。

二十八

尋尋覓覓岷江水哎,遠遠地,是我匆匆地奔赴記憶的舊地。

遠遠地,隻等看一看古鎮的衣衫,拿來拭我重歸的淚行,結滿那於久別中沉甸甸的遠遠的渴望。

華燈初上,往昔就在眉間心頭。

遠遠地,探究每尾街巷的塊壘,站立不曾相識的燈光,像輕輕地望我微笑,照耀在仲秋的大葉桉下。

我過往樹洞的心情,怎不是彩環與光影交織的歌聲?

遠遠地,穿越我櫛風沐雨後徜徉在眉州小鎮亙古的背影裏。

肘子是東坡吟誦給歸人共享的靈氣,回味兩個並肩的隆冬,又是誰在圓相視而笑的酒一樣的分離?

遠遠地,再把麻辣燙的風骨種在辣椒裏,收獲夏天一樣的狂熱。

二十九

老鄉喲,你不見我汗潸潸地走向不是秋末的迷霧,想讓你黃包車的警察再注釋一次我不寧的心緒。

老鄉喲,你不見我買購兩隻蘋果,去選擇鄉愁的一隻手,削去登程的塵埃,可又該是誰啊,沉默在夜的街頭?街頭的夜沉默著……

老鄉喲,不見誰與誰相候清麗的憂鬱和球場洋槐的隻字片語,烘我被嚴霜浸漬的冷魂……

老鄉喲,你可見我身後的雲,總牽著我的衣裳?

三十

我輕輕地來去,輕輕地是不敢驚醒林蔭下的月影,握一握早已冰涼的手,將心酸撩撥。

這是我何日傾戀的地方?從誰的背影裏濾出往事?

過日的客居依在掌紋中沉澱,那幅清瘦的常春藤,遙遙地席卷漂遊的孤人一晚慵倦的福祉。

於是便整個地想蒼鬆翠柏和銀杏的伺院,關不了三尊天上的蘇家後人。

綠與黃的靜態掩不可不朽的濃墨,同去白塔,那名字涅槃優美的地方,回首去,回首去,我已在龍泉山的脊梁上走過。

那些在清池裏揀煉出的詩句,是沉睡在岷江的夢簾內,還是醒在先人去後的鶴唳裏?

三十一

除夕總是要祭祖的。祖宗的年份隻與人間隔一薄地皮;湯圓滾落,在碗裏滑出先人的眼睛。

一刀火紙燒作錢帛的火光,燃燒著老人下跪的虔誠。白酒苦辣了終生遠足,撒在地上,同香燭同往天堂。

爆竹炸裂了山野的沉悶,

青煙卷去了一份天淚的傷悲,

祈禱在孝帕和挽賬飄飄如水的時候,山坡拉長了土唱,蒼勁粗啞的嗓音,呼喚著遠隱的幽靈。

做先人的墓碑,口跪屋基和風水烹煮來世的安泰;那原本是葬著的風化的故事,那原本隻是一雙手不再同斧子一同被斫進冥幽。這古老的心緒,鋪排著古老的方式。

那是顯考的神秘,那是天運之年刻在墨硯上的萎縮,那是公諱撲在懷裏幾載苦澀的悼唁。

年年除夕的陰雨裏,總有那麼一個老人拄著磨得光滑的拐杖,支撐著他的一生,眺望著祭祖的兒女們幻具的背影。

那是他來年必然的歸宿,像欲在鬧市,找見失落的牛羊。

你這揪心和沉默的老人啊,你八十九歲的眼睛注視著山水人情,那是清晰,還是模糊?

三十二

老石橋,孤獨的愛妻,垂柳的兒子,你堅硬的脊骨搭起的寂靜,橫亙路人沉穩的歸心。

哪兒是撲滿了苔衣在山峽裏迷途的晚風?哪兒是長夜在村口徘徊的螢蟲?

你是忍耐者翹首青天的象征,你分擔的痛苦不是樂園的失落……

你低沉的聲息,同樣在枯水季節的星光下響起。你等待著濯洗夏天的靈水,你顯示兩岸無垠的平行線,那是移我心碎的殘照,在破敝的雕樓前彷徨。

那是洪水不能給予神祗的擁抱,二胡的訴說沉澱著,在地平線上的岩石裏,溢流的冷漠。

為什麼我的眼睛總在你的形象裏發澀,那石壁冷冷的風光?

為什麼那條老牛在你身上眺望竹林深處,那晴朗而顫抖的長夜?

故鄉的往事,一粒粒以天空墜落你宇宙與生存的肅穆。而今稻麥的蔥鬱仍換不回你輕靈的芳香。

老石橋,歲月的妻子,經年與風雨的佳朋友,那些在西風和肩挑背磨下的啟迪是被忽視的瓦片。

我站在你麵前,他們沒告訴我,在故鄉的記載裏,該不該撰上你的名字……

出山的時候,我默然回首,你的鋼骨仍橫亙故鄉的路,讓我戚然淌流的淚,同清清流水一起濯洗你的憂患吧……

三十三

我夢著山色,如一聲梧葉。啁啾的鳥,是報秋的安寧。

這報秋的鳥,久違的薔薇一樣的鷓鴣。

我夢著酒醉,如屋簷下麵;滴落的雨季,是下弦月的孤燈。

這夢……是抽象的呼叫?千山萬水,在何處阻隔我的良心,一如暮春?

三十四

遠望僰道以北的那快熱土,已不再是刻在歲月的創傷。風塵仆仆的鄉愁裏,淡淡的味,淡淡的美。

我怎不知道,故土已不再同鄉愁一樣貧瘠,我的愁緒也不再冗長而難懂。

你業已使我富有,已經在我的血脈裏灌注了你的沉著和天使一樣的純潔。

我從不乏思索的陽光裏走來,多少個輪回與迷惘之間,我從辛酸的抗拒中走來。

那夜懵懵懂懂的布穀鳥,輕輕說一句:請記住太陽一樣記住我們的故屋。

往昔,家園被唱成一襟淚水。

掐指褶皺的歸雁,我與故鄉的交融總是那樣匆忙,那綰不住的漂泊,綰不住的熱烈傷痛。

你業已使我褪去年華的躁動,你已經使我一次次地銷魂——

你這華美的淚行,

你這年青的昭示,

你這清新的堅貞,

你這自由的童年,

你這深情的臂膊,

你這永恒的庇護,

你這高貴的母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