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棚漂泊的婚姻,擱淺在夏夜風雨的驟急之後,是用她亡故的男人粗手箍過和捶打過的愛情最後的象征。一把妝淚豐沃了桔園的的荒土,荒土裏埋葬著她的年青,年青的裙裾拂過如風似電的一瞥。
於是亡命地咀嚼一段發芽如開花之間的焦灼,她清清的眼如一針刺,她收回散在過去的秀美。
桔園的顏色是寡婦躲在屋裏唱給又一個男人的歌,寡婦的歌是挑著水桶從桔園籬柵旁磨蹭而過的眼睛。
在夜晚的時候,一雙手撥開夜的幽林,那個人已在門前徘徊如聽一簾秋雨沐浴輕快的天空。桔園的促織龜縮在恬靜的角落,沒有人在身旁,卻有漂美的聆聽,啃吃一個男人的硬肉和胡茬的夢境。
有個乖巧的孩子,隨桔園的成熟滴落在空空的懷裏。因了沉甸甸給某一扇遠邈的窗,桔園的果實熟了,掛在女人的心頭,等待有一個人來摘,摘下一個會吃奶的希望。
是幻覺變更了冬天的臉孔,是驚慌印證了破屋的風水,
床榻上兩個人洗澡的哲學,他們能講給白雲聽麼?
綠色在男人粗獷的叛逆中。回憶從寡婦笑溢桔園的那一天開始。
寡婦心上的桔園,自此年年生長華美而高貴的母性,穿透濃鬱遮掩的孤魂,與男人共築生命之美。
十四
流浪的人走進了我們的家園,親人啊,請給他們一碗玉米糊和白麵粑吧。
(那月光一樣白的憂傷啊,怎麼總在他們的手上輕輕顫栗?)
流浪的人在講述他們災難的故事,親人啊,請圍在他們身邊靜靜地諦聽吧。
(那月光一樣白的憂傷啊,怎麼總在他們的眼光裏遊弋?)
流浪的人在唱起夜一樣的歌兒,親人啊,把你們掛在壁上胡琴摘來伴奏吧。
(那月光一樣白的憂傷啊,怎麼總在他們瘦削的肩上跳動?)
流浪的人在流淚在叩頭作揖,親人啊,把他們扶起來擁抱在懷裏吧。
(那月光一樣白的憂傷啊,怎麼總在他們積滿泥垢的腳上裸露?)
流浪的人沒有睡覺安歇的地方,親人啊,把我們的床鋪讓給他們入夢吧。
(那月光一樣白的憂傷啊,怎麼總在他們疲乏的心海上久久停泊?)
流浪的人天不亮就告別而去,親人啊,合起你們粗糙的手為他們祝福安康吧。
(那月光一樣白的憂傷啊,這些年,這些年來怎麼總是同流浪人的目光一樣伴著不絕的憶念去飄蕩?)
流浪的人啊,你們哪一天再來我的家園?讓親人的臂膊挽起你們不再流浪的沉默?
十五
你的春天,紅透的陽光是一棵煎熬的新年,嫩芽的好奇伸出活鮮的幼嬰,是誰的鋤頭挖掘了新的勞累?
你的夏天,濃鬱的粘稠讓獨橫的石橋青得寂寞;一河與嬉戲結為姻緣的童年,是誰的嗟呀漫過了炎熱的藍天?
你的秋天,不整齊的期待在壯實的腰身下收割汗滴;赴約而來的雨踏響歲月多風的路,是誰的驚喜延長了白雲的發梢?
你的冬天,灰色院牆豎起窗門的構想,禿枝與童嶺互望一聲聲厚重的衣裳,是誰的爐火燃起蹣跚與安享的雪夜?
你的一指四季的,我深匿的家土,是不可數的流水,緩緩流過我二十四歲的花開花謝。
我的四季啊在可數的拚湊裏,為什麼總是不能像夢一樣地與你共似?
十六
你這成天坐在自家門前揩鼻涕的男孩,你這天生的傻癡形象,在如今你長成骨骼的門檻上麵,我的憐憫你還是看不到?
你想有那麼一架飛機,乘你去夢中的國度?
你想在教室的灰塵和紙屑之間,你能唱一支牧樣的歌?
你想一管苦澀又清亮的柳笛,吹響在夜來香盛開的夜晚?
你想把在山溝溝裏和山坡上一身的汗垢,灑在你母親的懷裏?
沒有同伴的安撫,你聆聽隔牆外的打鬧聲,你淚流到肚裏,你聽見了星星們對話的聲音。
鼻涕是你前生的河流,從你生命裏流來,你的小船是江麵安然無恙的飯粒。
你以什麼樣的思想,以混淆還是清晰的沉默,結束疏淡之星的橫掠和冰雹的降臨?
你是駐紮荒蕪之鄉的苦僧啊,梧桐樹下,你撿起一根鳳翎,蘸滿渾濁的泥漿,刺吸陰晦的空間。
多少年多少眼冷冷的高牆,你笑傲一具具匆匆行走的背景;
那夜風起雨驟,你誕生了永恒之謎的頭顱低垂在沒有旁證的旅行,結束了動也是靜,靜也是動的姿態。
你這成天坐在自家門口揩鼻涕的男孩,你天聲的癡傻形象,在如今你長成骨骼的門檻上麵,為什麼我總是在那倏忽的路過裏,看不見你的傳說?
我山一樣的兄弟,沉默了短短一生的畫麵,你卻與天地同攜。
十七
從樹上掏來的雛鳥,我用米飯和小蟲侍養它們長大。從我麥秸編製的籠裏,關閉著我每天最初的欣喜。
圓圓的巢,如旋轉的渦;張嘴時討食的讒東西,還是船上老練的水手。
那光光的腦袋緊埃著熟睡的模樣,是母親幸福的光澤裏傳出的對我們姊妹成長的記錄。
這方小巧的園圃,撲騰無慮的歲月;羽翼漸豐的時候,夏天,悄悄地在我們彼此相倚的手邊流走。我的孩子,我的朋友,我的哺鳥們,比過我盡心盡職的童心,
它們的張望,撕裂我們終生相伴的願望。
抑或它們失去了被人供養的樂趣,失去了與我再見麵,和讓我看著它們衝向清新天宇的姿影。那院角不能隆起的孤墳,像是埋葬著我的生命。
年少時令我如癡如醉的小鳥啊,在我無窮地滋生漂泊的天性的時候,我怎不能想起你們清亮的眼眸盼望藍天的急切?這情景給了我難以安寧的心,學著那一份屬於浪跡天涯的孤獨。
你們,還在風中俯瞰我遠離童年的足印麼?你們,還在我的足印裏銜起喂養你們的歲月麼?
十八
那是,那是宰切豬草的傍晚,傍晚延伸著懶腰趕回落野的黃毛狗。
炊煙婉轉著青色香味紡織苦楝樹婆娑一片;院裏沉悶的腳步,挑回一日的辛苦;在木板門吱嘎的叫聲裏,夜晚再也不能被關住。
草間的輕蟲隨鴨群的餘音長長鳴囀,像羞羞的星兒窺視新娘的天窗;貓頭鷹坐在尖厲的岩石上,夜一樣靜謐深遠。
於是,有一簇旱煙在竹林邊閃耀,所有的童聲像蛾飛向那燈火,這一天的故事沒有結局。
十九
為什麼要擾碎水中的影子,巧巧的女孩?
為什麼要羞羞地抿笑水中的秀發,小小的女孩?
你是河畔初呈風姿的幼榕,唯有你能獨品小河的優美與清涼。
你是漿洗一家冷暖的主人,唯有你能得到小河的輕撫與讚羨。
河畔你敲打的回音,濺你滿臉嬌麗的珠液;你揉搓著衣物,你可知你是在揉搓一個在桐樹下望你的那個人的心。
心兒隨河水輕流,心事隨波光輕跳。
你獨對澄澈的遐想,揚手拋灑晶亮的水花,你閃閃的眼啊,陽光躲進青草裏去,青草藏在同伴的陰影裏,蝴蝶趴在石仄裏垂下優美的粉翅,翠竹焦灼地翻卷肢體,唯有那一隻不諳事的花貓,被這靜止的景致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另一個世界,小河不會如此悠長;沒有天意在改變亙古的麵紗,小河不會如此孤清。
有了你,美不再隻結伴花草樹木;夢一般的女孩,你走過,我一生相問:你為什麼沒有歌唱?
二十
我在天籟裏,傳遞摸索著人生與土地蜿蜒的旋律。天籟裏朦朧的晚露,是我同路的伴侶。
斷垣上曾站立的哭泣,迅捷地堆砌故園隨歲月遷徙的滄海桑田夢。
你已經從死亡之外閱覽了上蒼的空遠,你能觸摸永生的肌體,翻耕犍牛一樣的諾言。
我不知從何處詢問,那些來自禪性沉迷於陶醉的釋義。我從陶缽與象形的畫麵裏,敲響塑造鏽跡斑斑的門。
給我一掬甘冽的山泉,我猶若初醒時分重溫舊夢的夜,我將以甘泉相贈。山巒擋住了生命向山外延續的曆史,我高擎的光陰年華,被犁進深深的地層。
感覺一種存在就像感知彩雲漫天的希望,總被打破在榆錢樹一聲紡錘的嗚咽裏。啊這眼睛的曆史看夠了辛酸的淚行,
鐮刀閃爍的五月,勞動不是一段距離
二十一
讓我吻溫這塊土地吧,那母親一樣舐犢時搖籃的歌謠……
火塘熟透整個史載的風雨輪回,你就如此地燃燒我濕漉漉的清寒,褪去這些年來你與久違的悲愴。
讓我捧起苦難的臉孔一樣,注目足下的滄桑脈絡。荒原如斯,星鬥移轉,白日西掩,我祖先的精血染成的蒼涼喲……
千溝萬壑之間,陰丹布一樣被刷洗得發皺的月亮,被淚水漂白的月亮,是填畫於額宇間縱橫的紋路。光年的孤獨是久倚木棚門渾然的魅力。
一生一世是殘缺的牌坊喲,而今在殘陽裏徜徉,就像那躑躅自己所有的羈絆和祖先低伏的歎息。
讓我的希望與榕樹一同生長;讓我的遠棲療慰你懷中的空曠。
生命。是我給人生出版酸甜苦辣的收據,給母親的話語,給父親的誓言,給我所有姊妹和朋友永無聲音的消息。
二十二
我淚眼迷蒙,為的是隻等風雨來臨。
每當泥石乍流,我執拗地昂首前行。
如此虔誠,這民風如此古樸而純良……
在如此的土地上哎,沒有溫柔的膚色貼布歲月,沒有孱弱的靈魂泛濫怨恨。
古銅色的審美是健壯揮盡與天與地與神與靈同享的四季,古老的地層掀起悲壯的驕傲。
在這樣的土地上哎,沒有剝落的額,沒有嘈雜的目光,沒有擁擠的脂粉……
隻有那群星辰一樣的山民,棲居於曆史的內髒,睡在現實的邊緣……
疤繭蒼老了,有人類時疤繭就蒼老地走向地質年齡。與疤繭廝磨的扁擔和圓籮挑起夢枯的荒上不承負的太陽。
而山巒是不是墳墓聳立在地上的雙乳,有一雙雄性的眼睛嵌在天上?誰知道呢?
隻有太陽墾荒的聲音,年複一年地播種生命跳出原始的係列夢想。
綠色,不再是搖搖晃晃的茅屋。
二十三
那是故園佝僂的炊煙,黃雲出山時的清涼。而我隻在遠方的月桂嚇唬下吮聞臆想的古色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