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莊子·山木》)
直的木頭首先被砍伐掉了,最早枯竭的井水一定是甘甜的井水。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已經習慣了用“有用”或者“無用”的標準,來判斷事物,莊子卻認為“有用”和“無用”是相對而言的,他以逆向思維的方式告訴我們,有用的東西未必有益。而經常被人忽視的無用的東西,卻往往有自身獨特的價值。莊子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我們可以把莊子的思想和儒家的思想做一個簡單的比較,儒家一直講中庸,《四書》中有一本書就叫《中庸》,《中庸》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內涵就是中用。一個人在世界上一定要中用,不中用是不行的。莊子偏偏講不中用。儒家講入世,莊子講避世。儒家講一個人應該如琢如磨,如切如磋,要把自己變成一個有用之人。莊子也要求人們不斷地修煉自己,可是要把自己修煉成什麼人呢?修煉成散人,無用之人。我們看這是儒道之間一個很大的區別。
如果我們用超越的眼光來看,確實存在著莊子所發現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中別人的用呢?我們變成有用的人,不就是中別人的用嗎?這確確實實是人生的一個大問題。實際上孔子對這個問題也有思考,在《論語》裏講過一句話。
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
古代的學者不斷學習、修養自己,是為了提升自己。今天的學者無論是學習還是修養,都是為了中別人之用。從我們上麵的故事來看,對別人有用,不恰恰是對自己的損害嗎?我們剛才講到樹神,經過了漫長的修煉過程,終於把自己從一個有用之木,修成了無用之木。因為它認識到,有用之木對自己是有害的,對別人可能是有用的。那麼一個散人、一個不才之人會是什麼樣子呢?
中國人常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擅其身。莊子以一種更高更廣闊的眼界,為我們展現了一個逍遙自在的人生。那麼在莊子眼裏,什麼樣的人才能逍遙自在,收獲真正的快樂呢?
在莊子的《人間世》裏講了這麼一個故事。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餬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莊子·人間世》)
說有一個人叫支離疏。你看這個人的名字就知道,這個人肯定是長得支離破碎。果然如此,莊子下麵就描述了這個人的長相,這個人是嚴重的殘疾。駝背,腦袋是下垂的,肩膀比頭還高,他的頸椎直接指向天空,實在是奇醜無比。
但是這麼一個看起來嚴重殘疾,奇醜無比的人,他縫洗衣服,足以糊口。篩糠簸米,還可以養活十個人。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果國家要打仗了,統治階級要征兵了,沒有他的份,因為他是嚴重殘疾。一看上麵要征兵了,健全的人都很緊張,都嚇得到處跑,可是支離疏大搖大擺,沒有人拉他去做壯丁。多少年輕力壯的人到前線去,成了炮灰,戰死殺場,他卻仍然能夠在自己的家鄉悠遊歲月。假如哪一天統治階級發善心了,要給國內的殘疾一點關照,給他們送一點糧食,搞一點慈善事業,那麼支離疏又可以得到三鍾糧食和十捆柴火。
所以莊子很感慨。
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你看這個人就是因為他支離其形,就可以養其身,就可以終其天年。山上的木頭,不是別人把它砍掉的,是它自己把自己砍掉的,誰讓它有用呢?蠟燭不是別人把它點著燒完的,是它自己把自己先熬完的,誰讓它可以燃燒發光呢?所以莊子有一句感慨。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莊子·人間世》)
有用的東西有用,那好理解,但是有用的東西有害就不好理解,莊子就一再告訴我們,有用的東西往往都是有害的。
前不久我回到老家,在老家的一所中學裏麵,碰到電工劉師傅。電工就跟我抱怨,他的工作太辛苦了,為什麼他的工作太辛苦了呢?他原來是當兵的,從部隊轉業被安排到學校裏麵去。他在部隊裏麵學了很多技術,誰家的電有問題,他可以幫著去修一修。因此公家的電和老師家裏的電出了問題,都找他修,他忙得不亦樂乎。實際上到最後,就變成了不亦苦乎了。學校窗子的玻璃爛了,當然要找玻璃店的人來修,可是有一次玻璃店的人不在,他說我來修吧,我會修。他就把玻璃安裝好了,從此以後,學校的玻璃也就成了他的事了。水管漏水了,他說我也會修,拿著一個工具三下五除二,就解決好了。從此以後,學校隻要水管有問題,也是他的事了。最後他就變成了全校最煩惱的人。中國有一個詞叫能者多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