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又把莊子的無用之言，比喻成什麼呢？比喻成一隻瓠落而無所容的大葫蘆。他說，魏王曾經送給我一顆葫蘆種子，我把這顆種子種下去，這個種子就發芽、開花、結果了，長出一個大葫蘆。這個葫蘆確實很大，可以裝五石水，但是你用它來裝水，這個葫蘆不夠堅硬。你把它破開作為水瓢，它同樣不夠堅硬。你把水舀上來，你一拿這個瓢，它就碎了。所以這個葫蘆大倒確實是很大，可是因為它沒有用處，所以我就把它砸了。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逍遙遊》）
你看莊子和惠子之間，都互相編故事諷刺對方。我們剛剛看到了莊子編故事，把惠子比喻成一個貪吃死老鼠的貓頭鷹，現在你看惠子又編故事，把莊子的言論比喻成一個沒任何用處的大葫蘆。
惠子明確對莊子講過，“子言無用”，你的話沒有用。然後莊子就告訴他，你要能夠知道有用和無用的區別，你才可以講有用、無用。我給你做一個比喻，大地很大，假如我們在大地上行走的時候，腳所踩的隻是一小塊，難道隻是我們腳踩到的一小塊，是有用的嗎？如果你認為隻有你腳踩到的這一小塊，才是有用的，好，從現在開始，把你腳踩過的地方留下來。把腳沒有踩到的地方，全部挖掉，挖成萬丈深淵，你還能夠在這些地方走路嗎？惠子挺老實的，惠子說那不行，這樣就不敢走了，太害怕了，莊子說，既然如此，沒有用處的用處，也就很明白了。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莊子·外物》）
莊子的這段辯論，是哲學史上非常有名的一段話，他用一個非常形象生動的比喻，說明了有用和無用之間互相依存的關係，所有有用的東西，都是以無用的東西，作為它的背後的支持。
還有一次惠子跟莊子講，我聽說你主張一種觀點，說人是沒有情感的？莊子說是。惠子就說了，“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人如果無情了，為什麼還叫做人呢？莊子說，憑什麼不能叫做人呢？道給了他外形，他有了這樣的外貌和形體，憑什麼不能叫做人呢？惠子又反問了，既然叫做人，為什麼沒有情呢？莊子就解釋說，你講的無情和我講的無情不是一個意思。我講的人無情，是說人不動情。人不因為自己的好惡而傷害自己的身體，傷害自己的心情。我有喜歡的、有厭惡的，這種好惡之情，會傷害我心靈的平靜。我講的無情，是不以自己的好惡而傷其身。你看，這兩人之間的辯論還挺有意思。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莊子·德充符》）
曆史上的莊子和惠子，是戰國時期兩位著名的學術高手。莊子與惠子在知識、學問和智慧問題上，長期進行過高水平的辯論。莊子的思維既敏捷又飄逸，惠子的思想既深邃又超凡。兩人在激烈的辯論交鋒中，碰撞著智慧的火花，而從辯論的結果看，往往也是難分伯仲。
當然，莊子和惠子之間最有意思的一次辯論，也是最有名的一次辯論，就是哲學史上有名的“濠梁之辯”。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莊子·秋水》）
傳說有一天，莊子和惠子遊於濠梁之上，“濠”是一條河流，“梁”就是橋。莊子和惠子站在濠水小橋上，莊子看看下麵，有很多的儵魚遊來遊去，從容不迫。莊子是一個很有詩人氣質的人，他一下子受到了感染，於是就說了一句很有詩意的話。
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
你看這些小魚，如此從容不迫地遊來遊去，它們真是很快樂。這是莊子認知世界的一種方式，我們後來把這種方式稱之為移情，就是把自己的情緒移到對象的身上。莊子看到魚從容不迫地遊來遊去，他心情高興，然後他就想到了，這個魚肯定也是高興的。這就叫移情。
事實上魚是不是高興呢？不知道。惠子這個人跟莊子認知世界的方式不一樣，他要講實證，你講一句話，行，拿證據來。所以惠子聽到了莊子講魚很快樂，惠子馬上就來了。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很快樂？實際上惠子講這樣的話，是一句很掃興的話。莊子本來此時此刻心情很好，他說魚很快樂，不過就是抒發了他自己此時此刻的快樂而已。所以我們說，如果莊子和惠子一塊兒散步，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如果要旅遊，你和莊子一塊兒去，那很瀟灑，莊子總是快快活活，他有詩人的浪漫氣質，如果你和惠子一塊兒去，他總是那麼認真、固執，總是那麼呆板，所以你千萬不要和惠子一塊兒去。
莊子正高興，惠子突然一桶涼水潑下來。你不是魚，你憑什麼說魚是快樂的？莊子確實很掃興，這句話很煞風景，所以莊子很生氣，馬上就回答了一句。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是快樂的？這句話反擊得非常有力，它又運用了惠子的邏輯，來反駁惠子。我不是魚，你因此說我不知道魚是快樂的。那好，同樣用你的邏輯，你不是我，你也就無法判斷我是否知道魚是不是快樂。這個反擊很有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