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邯鄲去是要完成好大半年前王祈飛鴿傳書來的一宗小生意,但這是他最後發來的信息。輕鬆完成任務的鄒振衣渾身上下透露出不高興,李寄隻得道:

“可能鴿子沒有飛回去,也可能我們穿山越嶺,鴿子一時找不到我們,更可能世人放下殺戮之心。”

“都沒可能,老祈偷懶!”鄒振衣忿忿。

吾家有子才五歲。李寄佯裝生氣,“對,他偷懶。乖,明天我們出發回京城好好去罵他。”

鄒振衣一把捏住她的鼻子,“你嘴上在說,心裏在笑!”

李寄大笑,“我沒心裏笑,我全身都想笑。”

他們就在街頭打鬧著,不小心撞倒一個人,那人手中的瓷碗碎成一地。

“對不起。”李寄去扶那人,卻驚覺他沒有左臂,她撈了個空。

地上的人自己站了起來,低著頭,嗬著腰,“公子太太行行好。”

是個蓬頭垢麵、破衣邋撒的女乞丐,她用來討飯的碗摔成了碎片,裏麵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

鄒振衣目光一緊,帶著還沒隱去的笑臉,看著這個女乞丐。

“給她幾兩銀子吧。”李寄畢竟心軟。

聽得真切,女乞丐飛也似抬頭,

“小翠!”

李寄一驚,認真去辨認眼前那張汙穢的臉,卻不知她是哪一個?

鄒振衣懶懶地開口,“這不是萍兒。”

女乞丐一個踉蹌,去看說話的錦衣公子。不就是那張朝思暮想的俊容,這麼多年沒有一絲改變,依然出眾,依然危險。

李寄失聲,這張臉上哪裏還有芙蓉似的嬌顏,唯一能信服的隻有這斷了的一臂……

“小姐?”

這個女乞丐正是失蹤了的史家大小姐,史萍,而李寄就是史家的那個丫頭,小翠。

一晃多年,終究還是遇上了。

回到客棧,史萍梳洗幹淨換上李寄的衣服,她沒有消瘦也沒有發胖,眉毛還是原來的眉毛,眼睛還是原來的眼睛,但不知為什麼就沒有了當年的明媚嬌憨,史萍的美,再也找不回來了。

已經成為李寄的小翠無法坦然接受這樣的改變,她默默送上飯菜,就像過去一樣,“小姐吃飯吧。”然後離開了。

鄒振衣在房裏等她,臉上看不出表情。

“告訴我該怎麼辦?”

“做李寄或翠兒。”鄒振衣隻是道,“提前結束試驗的原因隻有一個——史萍。”

李寄心一抽搐,“我是李寄。”

鄒振衣緩和下容顏,“來,寄兒,到我這邊來。”他拉她坐到自己的腿上,和從前一樣,“不管你是李寄還是小翠,你都是我的夥伴。我們不知道悲傷,不知道快樂,沒有善惡,沒有是非,我們什麼都沒有而活到了今天。所以我們可以很從容地做我們想做的事,我們沒有眼淚,也不需要感情。”

“總有人對你而言是特別的,就像祈叔,不是嗎?”李寄問。

鄒振衣一時無法回答。

李寄道:“我也有一個人,那就是史萍。我不需要人關心,我不需要人來愛;我亦不去關心人,我亦不去愛人。我就這麼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我不在乎有多少人死在我的麵前,我不在乎他們的乞求哀號,我不在乎被傷害的人心有多痛。你要我們來相愛,我就與你來相愛,我不反對亦不讚同;你說要試驗多久,我就與你試驗多久。這個世界生無可戀,但史萍是唯一救過我的人,她或許不覺得,但她帶我回史家做丫頭就是確確實實救了我一回。不然你要找與你一同試驗的人就得去長安最有名的聚花樓。我亦不叫小翠,鴇媽買來我,叫我翠鶯。桃紅柳綠,鶯歌燕舞。史萍一日途經聚花樓,正巧我出逃,我鑽進她的馬車裏,或許她並不是誠心要救我,隻覺得這傷痕累累、狼狽不堪的□□很好玩,而風風火火要追趕我的打手們的樣子更有趣,所以她沒揭發我,並讓我跟她回了洛陽史家。她聽見了打手們喊‘翠鶯’,她就叫我小翠。李寄,小翠都不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不過有一件事很肯定,如果沒有史萍,你要去聚花樓找我,就得點一個叫翠鶯的□□,她或許身染梅毒,奄奄一息;或許從良嫁夫,為人歧視,豬狗不如;或許她咬舌自盡,不在人世!”

滔滔不絕,其實李寄並不知道自己講了什麼,但感覺就像決了堤的壩,任洪水衝過,接下來再等決堤後的境遇。

“我是□□,在妓院住了三年,你還要我同你一起試驗什麼是愛嗎?”

鄒振衣並沒有回答,李寄亦不去看他的表情。是嫌棄?是厭惡?她早已看透。

“其實……”鄒振衣的聲音響起,“這一切與我有什麼相幹?我要一個和我精神相通的人告訴我什麼是愛。我從來沒有愛,亦不相信愛,愛不能用來吃,不能用來穿,掙到許多許多的錢才是實際。但是我想知道為什麼人們津津樂道它,它究竟是什麼?得不到我就創造它。我要你的愛,我亦來愛你,我們一直做得很好。你是□□嗎?對不起,天下的人在我眼裏都沒分別,□□或貞婦,小人或君子?不,不,不,我沒有那麼多心思來分辨他們。我是殺手,記得嗎?殺手眼裏隻有要殺的人和將殺的人,要死的人和將死的人。讓我來告訴你,我有一個對我而言是特殊的人,那就是你,我視你為我的夥伴。來,換你告訴我,別用你那麼一大堆無用的廢話搪塞我,你是要做回史萍的小翠,還是鄒振衣的李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