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無聊:“清水鎮的人口總共不超過一千人,加起來相當於城裏一座小學的人數,就算全到這裏來了又怎麼樣?而且照你的說法,全鎮人身上的汙垢每天都累積在這裏,還不夠惡心嗎?”
楊暢愣住了,嘴巴一張一合,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我的罪惡感又來了,似乎我的尖銳再一次傷害了這位天使美好的心靈,於是我隻好跟著一起沉默,因為我真的不是很會哄人。
我和楊暢就這樣對視著呆了半晌,他猛然醒覺似地甩甩頭。
“蘇婷,你有時候說話也太恐怖了。”
我嗬嗬幹笑。
楊暢一把拉起我的手:“好啦,好啦,反正我也習慣了,天快黑了,我們進去吧!”
他拉著我繞到了浴場的後門,後牆圍的不遠處裝著三個管道,專門排放汙水,下麵的水溝常年累積著蒼蠅和鎮上人們的毛發,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顯然這種臭氣連一向隨遇而安的楊暢都受不了,他微微皺起了眉,敲門的力度比往常大了不知多少倍。
門“喀嚓”一聲打開了,從裏麵探出一張中年婦女未施脂粉的素臉。
我望著那張臉,一時想不起來她是誰,她卻先認出我來。
“蘇婷?”
“恩。”我隻好答應,愣愣地不知道怎麼稱呼她。
她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頭發嚴謹地盤在腦後,整個人象一座冷冷的雕塑。
“您是蘇婷的大舅媽吧?我是楊暢,蘇婷信裏跟你們提起過的,您好。”
楊暢伸出手去。
我在一邊汗顏地恍然大悟,自己的親戚男朋友認出來了,自己卻認不出來。
做人也是夠失敗了。
大舅媽望著楊暢伸出來的手,半天也沒反應,楊暢有些尷尬,我皺起了眉。
好半天大舅媽才咽了口口水:“對不起哦,我剛剛在洗浴池邊的地板,你們知道,那個,比較髒……”
大舅媽的手在圍裙上蹭啊蹭的,楊暢倒是鬆了口氣,對她笑了笑收回了手。
“那你們快點進來吧,蘇婷她外公不在家,先見見兩個舅舅和兩個表妹。”
大舅媽轉身走在了前頭,我跟進去,楊暢走在最後麵,小心翼翼地關好門。
我們進屋後由大舅媽帶著直接從一座木質的狹窄樓梯上到二樓,陳年舊木在腳下呻吟作響。
蘇家的舊樓在我曾祖父那一代便建成了。
那時候正是蘇家最風光的年代,曾祖父是浙江上虞人,做水產生意起家,發跡後舉家搬到上海,享受到了上海灘紙醉金迷,夜夜笙歌的日子。
那個時候的清水鎮也不是現在這樣,東區有一座茂密森林,常年春暖花開。曾祖父為了顯示自己的財富,選擇在這裏蓋起一座“避暑山莊”式的溫泉浴場。
到了祖父這一代,共產黨宣布新中國建成,人民當家作主,蘇家卻隨著動蕩的局勢一夜間落魄,狼狽地舉家遷至清水鎮。不久之後,東區的森林起了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樹木燒光了,東區那邊的人也燒死了一半。從那時候起,這裏的冬天一年冷過一年,人們沉浸在家人,朋友死去的悲痛中,人心也逐漸麻木冷漠。黃沙不時襲來,清水鎮如同幹涸的溝渠,再也恢複不了往日的生機。
蘇家的天然溫泉自然也逐漸消失了,祖父將整座建築翻修,明明暗暗地繞了數不清的通水管道,一樓建成了浴場,蘇家的人全部住在二樓,生意倒還不錯,足夠維持生計了。
蘇家的二樓看起來就象大學宿舍的樓層。
一條陰暗的走廊,樓梯的位置將走廊分成了東西兩塊。
往東有六個房間,從裏到外分別是大舅舅和大舅媽的臥房,蘇妮的臥房,蘇雲的臥房,小舅舅的臥房和兩間客房。
往西走有三大間,一間廚房,一間客廳,最裏麵是外公的臥房。
廁所在一樓樓梯的旁邊。
大舅媽帶著我們一一參觀,兩間客房早已打掃得幹幹淨淨,分別給我和楊暢居住。
楊暢把行李放進房間,又走出來,大舅媽帶著我們往走廊東麵走,停在盡頭處。
她沒有立即打開門,頓了頓對我說:“你大舅舅身體不好,睡著呢,你們看一眼就出來吧,別吵醒他。”
大舅舅的事我知道一些,他早年肝硬化不肯住院,最近發展成肝癌,常年都躺在床上。
我和楊暢點點頭,大舅媽輕輕推開門,我們就站在外麵向屋裏望了望。
簡單的家居擺設,一個衣櫃,一架縫紉機,角落裏一張大床,現在還是秋天,床上的人卻裹著寒冬臘月裏才使用的兩層棉被,棉被跟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我和楊暢立即退出來,大舅媽關上了門。
“本來想帶你們先見見蘇妮和蘇雲,剛才經過她們房間,蘇妮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出去玩了,蘇雲畫畫呢,也不敢吵她。”大舅媽說起女兒,聲音裏沒什麼感情,就象陳述別人的事一樣。
我點點頭,直接問她:“小舅舅呢?”
在我的印象裏,清水鎮如果還有一個讓我真心思念的人,那個人就是我的小舅舅,一個慈祥的話很少的男人。
在我十歲之前,幾乎就是他帶大的。
大舅媽的眼神還是冷冷淡淡:“你小舅舅在浴場裏幫忙呢,你先回房間休息一會,我去幫你叫他。”
我答應了一聲,大舅媽便一個人不緊不慢地下了樓。
我向前走了幾步,發現楊暢沒有跟上來,回頭一看他還站在大舅舅房門外,整個人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叫了他兩聲,他才反應過來,迷茫地走向我。
“你幹什麼呢?”我隨口問他。
他卻抿著唇不說話,一直到我的房門口,我提出各自先回房休息,他猛得撐住房間的門,眼神有些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