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來齊了,站在屋子裏等著,像是在火車站給旅客送行。
“好了,”祖奶奶說,“明天不要舉行什麼告別儀式,也不要為我說些動聽的話。這些話我在自己的日子裏已經滿懷驕傲地說過了。一切食物我都吃過了,一切舞我也跳過了。現在我要吃下最後一個我還沒嚐過的糕餅,用口哨吹出最後一曲我還沒吹過的小調。但是我並不害怕。我還真感到好奇呢!我要把它吃得幹幹淨淨,不會在嘴邊給死亡留下一點點碎屑。不要為我難過。現在,你們都走吧,我要去尋找我的夢了……”
門在某個地方靜靜地關上了。
“我好過一點了。”在溫暖雪白的亞麻布和毛毯鋪就的被窩裏,她感到舒適寧靜。貼花被子的顏色和往日馬戲班的旗幟一樣斑駁陸離。她躺在那兒,感到自己還很小、很神秘,好像80多年前的某些早晨一樣。那時她一覺醒來,在床上心滿意足地伸伸她的嫩胳膊嫩腿。
很久很久以前,她想:我做了一個夢,做得正甜時卻不知叫誰弄醒了——就是我出生的日子。現在呢?我來想想看……她的心又回到過去。那時我在哪兒?她努力回憶。我到哪兒去尋找那失去的夢?它的線索在哪兒?它是什麼模樣?她伸出一隻小手。在那兒!……是的,那就是它。她微笑了,她在枕頭裏轉動轉動腦袋,讓它更深地埋進溫暖的雪堆裏。這樣就好些了。現在,是的,她看見它在她心裏靜靜地形成,平靜得像沿著蜿蜒無盡的岸灘流淌的海洋。她讓那久遠的夢碰了碰她,把它從雪堆裏舉起,讓她從那幾乎被遺忘的床上飄了起來。
她想到,在樓下,他們在擦銀器,在清理地窖,在打掃廳堂。她聽得見他們在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生活。
“好的。”奶奶小聲地說。夢把她飄了起來,大海把她送回到岸灘邊上。
我的爺爺
爺爺過世已經快8年了,但在我的心裏,爺爺依然活著……小時候我家裏很窮,在我的記憶中,米飯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每餐吃飯,隻有我們幾姊妹和奶奶能分到一點點米飯,其餘的都是吃紅薯。父母和爺爺仿佛沒有吃過米飯,天天隻有永遠吃不完的紅薯。我看見爺爺吃紅薯,常常把眼淚都噎出來了。我們全家八口人,一共隻有五間很小的茅屋。牆壁是用竹條編的,外麵用泥巴糊著,冬天到處都漏風。
聽父親講,爺爺過去是一個大地主,在方圓幾十裏的地方,爺爺出門根本不用走別人家的路。奶奶家當時也特別富有,父母給她的陪嫁都是田地和銀元。父親告訴我,從奶奶娘家那邊收地租,用一個船隊運回來,要三個月才能運完。爺爺當時的房子特別大,全是用木板精製的二層樓房,前後有三進,左右延綿幾百米,連成一大片。解放初期,湖南的農民運動搞得特別火,好多比爺爺小得多的地主,都被鎮壓了。我們附近有一個地主,家業趕不上爺爺的十分之一,因他平時待人刻薄,常常仗勢欺人,開鬥爭會時,那些曾經受過他欺侮的農民就用竹條使勁抽他,皮肉全都打飛了,當場就被打死。
爺爺蓋的許多房子是給長工住的。爺爺對他們從不苛刻,就算有人犯了錯,爺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鄰居老人說,有一次,個長工看見廚房裏放一大水缸,以為裏麵裝的是茶,那長工拿起瓢一碗就準備喝,剛到嘴邊突然覺得不對,順手往牆上一潑。原來那缸裏裝的是油。這事恰好被爺爺撞見了,可爺爺一句話也沒說。
很多老人一直對爺爺為他父親做生日的事,津津樂道。原來爺爺的父親過60歲生日那年,爺爺在家大宴賓客,卻不接受客人一分錢人情,整整開了三天的酒席,最多的一餐開了一百零一桌,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不管是朋友還是要飯的,爺爺一律平等對待。客人最大的禮物就是為壽星老人放一掛爆竹。哪怕那爆竹隻有一寸長,爺爺也會對客人笑臉相迎。
爺爺為了鄉親們的子女能有學上,還在當地辦了一個學堂,爺爺親自擔任校長。凡在爺爺家做長工的人,子女都可以免費到學堂去念書。爺爺的為人真正贏得了鄉親們的尊敬和愛戴。正因為爺爺的做法與別的地主不一樣,這才得以保住了性命。
爺爺在解放初期就被定了死罪,爺爺一想到那些家產遠遠不如自己的地主,一個個不是被開鬥爭會時打死就是被槍斃,知道自己也難免一死。然而爺爺自己也沒有想到,竟有幾百名階級成分好的鄉親不顧承擔政治風險聯名上書,隻為保住爺爺的一條性命。結果爺爺隻坐了五年牢。爺爺跟我說,當年他坐在牢裏,天天有人拖出去槍斃,根本沒想到自己還有活路,更不知道外麵有那麼多人出麵保他的命,心想反正要死了,對死的恐懼反而沒有了,遇到拖人的來了,爺爺就笑嗬嗬地上前問:“什麼時候輪到我啊?”被問的人覺得好奇怪,人家躲還來不及呢,哪有主動問死的?就這樣,爺爺在牢裏得了個外號:醉樓憨子(醉樓是爺爺的大名)。因為爺爺在牢裏表現很好,又樂觀開朗,不但沒被槍斃,反而當上了犯人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