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她手裏拿著掃帚、簸箕、抹布和湯匙。你看她早上哼著歌兒切餡餅皮,中午往餐桌上送新出爐的餡餅,黃昏收拾吃剩的冷餡餅。她像個瑞士搖鈴,手叮叮當當地把瓷杯擺放整齊;又像個真空除塵器,一陣風般走過每一間屋子,找出沒弄好的地方,把它弄整齊。她隻需手執小泥刀在花園裏走上兩趟,花兒就在她身後溫暖的空氣中燃起顫巍巍的紅火。她睡得極安靜,一夜翻身不到三次,舒坦得像一隻白色的手套,但是天一亮,手套裏插進了一隻精力充沛的手。她醒著時總像扶正的畫框一樣,把每個人都弄得端端正正。可是,現在呢?
“奶奶,”大家都在喊,“祖奶奶。”現在她仿佛是一個龐大的數學式子終於算到了底。她填滿過火家雞、鴿子的肚子,也填滿過大人、孩子的肚子。她洗擦過天花板、牆壁,照顧過病人和孩子。她鋪過油氈,修理過自行車,上過鍾表發條,燒過爐子,在一萬個痛苦的傷口上塗過碘酒……回顧她所開始、進行、完成的30億件大大小小的工作,歸納到一起,最後的一個小數加上去了,最後的一個零填進去了。現在她手拿粉筆,退出了生活,她要沉默一個小時,然後便要拿起刷子,把這個數字擦去。“我來看看,”奶奶說,“我來看看……”
她不再忙碌了。她繞著屋子不斷轉來轉去,觀看每一樣東西。最後,她到了樓梯口,誰也沒有告訴一聲便爬上了三道樓梯,到了她的屋子,拉直了身子躺下,準備死去,像一個化石的模印打在越來越冷的雪一樣的被窩裏。
“奶奶,祖奶奶!”又有聲音在叫她。
她要死了。這消息從樓梯間直落下來,像層層漣漪,蕩漾進每一間屋子,蕩漾出每一道門,每一個窗戶,蕩漾出榆樹掩映的街道,來到蒼翠的峽穀口上。
“祖奶奶,聽我說,你現在不過是在闖過難關。這屋子沒有你會塌的呀!你至少得讓我們有一年的準備時間。”祖奶奶睜開了一隻眼睛,90年的歲月像是沙塵鬼從迅速撤空的屋頂上的窗口飄了出來,靜靜地望著她的醫生。
“湯姆呢?”湯姆被送到她那悄聲低語的床邊。“湯姆,”她說,聲音微弱而遼遠,“……湯姆,當你看到同樣的西部英雄在同樣的高山頂上跟同樣的印第安人打仗的時候,那就是離開座位往劇院大門走的時候了,你必須毫不留戀,不要回頭。因此,我也該在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離開劇院了。”
第二個被叫到身邊來的是道格拉斯。“奶奶,明年春天叫誰去給房頂換木瓦呢?”
從有日曆以來,每年四月你都以為啄木鳥在啄屋頂。不,那是奶奶心醉神迷地哼著小曲在釘釘子,是她在九霄雲外給房頂換木瓦!
“道格拉斯,”她細聲細氣地說,“不覺得蓋屋頂挺有趣的人就別讓他去蓋。”
“是,奶奶。”
“到了四月,你向四麵看看再問‘誰願意蓋屋頂去?’誰臉上放出光彩你就叫誰去,道格拉斯。在房頂上你可以看到全城的人往鄉下走,鄉下的人往天邊走,往波光粼粼的小河邊走;還看得到清晨的湖泊,腳下樹梢上的小鳥。最舒暢的風在你周圍呼呼地吹。這些東西哪怕隻是為了一樣,也值得找一個春天的黎明往風信雞那兒爬一趟。那是很動人的時刻,隻要你有機會去試試……”
她的聲音低弱了,像在輕輕地顫動。道格拉斯哭了。她鼓起勁來:“哎呀,你哭什麼?”
“因為,”他說,“你明天就不在了。”她把一麵小鏡子轉向孩子。“……道格拉斯,你真丟臉!你剪手指甲了嗎?”“剪了,奶奶。”“你的身子每七年左右就全體更新一次,指頭上的老細胞,心上的老細胞都得死去,新的細胞長出來。你不會為這個哭吧?不會為這個難過吧?”
“不會的,奶奶。”
“那麼,你想想看,孩子。把那剪下的手指甲收藏起來的人不是個傻瓜嗎?你見過把蛻去的蛇皮保存起來的蛇嗎?今天躺在這裏的我也就跟手指甲和蛇皮差不多,一口氣就能把我吹得片片飛落。重要的不是躺在這兒的我,而是那個坐在床前回頭望你的我,在樓下做晚飯的我,躺在車房汽車底下的我,在藏書室裏讀書的我。起作用的是這許許多多的新我。我今天並不會真正死去。人隻要有了家就不會死了,我還要活許久許久。一千年後會有多得像一座城市的子孫,坐在橡樹樹陰裏啃酸蘋果。誰拿這種大問題來問我,我就這麼回答他!好了,快把別的人也都叫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