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鎮不大,官道橫貫南北,鐵木結合的輪轂咯吃嗤碾過光滑條石車轍溝的石頭牌坊,宿變沒有忘記起身抬看一眼牌坊上的黑色“春穀”兩字。過了牌坊讓人眼前一亮,宿變似乎很興奮,因為他站馬車上叉著腰,隨意揮動著鞭子躍躍欲試,他看著街道寬敞,兩側酒樓客棧鱗次櫛比,沙土的大驛道換作了光滑的青石板街,那深滑的轍溝縱橫交錯一直伸到沿街的店家,見證了古老驛站的久遠。宿變漫無目標的開心叫喊著“大人,我們到了!”
宿變當然沒有見過更沒有來過這個地方,因為他壓根未曾離開過雍城半步,他平時就是駕著豪華車輦接送王室人員或者王室客人,踏春郊遊,或者給王室采買日用品。或者當公主殿下的墊腳石,小心翼翼的讓公主殿下踩著他幼嫩的肩膀托舉到豪華車廂。他從未趕過這麼遠的路。
燈籠、酒旗、光燦燦,他們停留在路西一座竹木兩層四合院式的客棧,也是鎮中最大的客棧,這是雷寅大人走馬在前頭,徑直選中的。雷寅看似粗粗咧咧二百五風格、什麼都蠻不在乎沒點正形,那其實隻是他的一種表像,他實在是一個精明而盛氣淩人的強硬者。對自己嚴格且深得真傳的修煉人。是個需要認真對付的厲害角色。
他是當仁不讓的貴族、兼具天熱的霸氣。他的氣場強大到隻要有他在的場合,無論多少人,無論誰在跟誰說話,都會將他的右腦分出一部分神經出來,用來關注他的一行一動。奇怪的是雷寅並不吹噓也很少張揚,甚至有時還很低調。他似乎有一種天然的魔力,往哪裏一站,就會讓人產生一種關注的衝動。就會惹得眾人側目。不但如此,他還知道如何最大限度的撩撥人家的神經,把人刺激的暴跳如雷,有時高調的令人發指。
掌櫃的抬頭看到雷寅,愣了足有十秒,這也不能怨他少見多怪,因為雷寅確實是非常人特點的集大成者,一看出奇的黑、出奇的高大矯健、出奇的孔武、再看出奇的傲慢、出奇的威風凜凜、再再看出奇的不讓人喜。黑紫的絡腮胡襯著很有力度的下頜,他用一對出奇犀利明亮的大眼淩視著他。“看我幹嘛!能不能住?”雷寅不動聲色,“奧,對不起大人。”三角眼的掌櫃愣怔了半晌後眨了眨眼睛,趕緊賠笑道,“那麼,大人,你打算怎麼住呢。”他的眼睛看向身後的宿變,因為宿變的馬車就放在店家門口,而這個少年現在正一次次非常吃力的抱著個酒壇子從馬車上搬進店裏來。又將眼睛移到雷寅臉上。“當然要相鄰兩間。”雷寅淡淡的回看一眼忙碌的宿變,這個勤快,臉上有明顯雀斑的少年總是帶著一種任勞任怨的表情,像在宮裏一樣,把一切都當做分內事來做。他本來是要店家幫忙做的,但一想到銀子還是作罷。“好來大人,您稍等片刻。”他使眼色給兀立一側的年輕小二,小二趕緊就“蹬蹬蹬”跑樓上去準備。店裏麵的燈光倒顯得有些灰暗,雷寅從趴伏櫃台上的姿勢改為偏坐著,眼盯著門外。雷寅早就拿掉了盔甲,在這裏他不怕露出真容。掌櫃的也不再注意雷寅,而將眼光投放門外,注視著大道上的行人。
“來兩杯高粱燒。”雷寅不經意的說道。三角眼的店家沒有猶豫就親自去取酒。“大人,請慢用。”他一手一杯端來了兩個黑陶製的滿滿的酒杯,立時酒香繚繞,店家將酒杯推放眼前,雷寅嗅了一嗅後接連幹了杯半,還剩半杯端詳。這時小二下來,向著雷寅恭立道,“準備好了大人。”便上前交給雷寅兩間房的長把的銅鑰匙。
少年陸續搬下來了七隻酒壇,他用汗巾子擦了一把臉,又再去搬運,被雷寅上前扯住,他沒有說話,隻交給他半杯酒的酒杯。宿變沒有猶豫的就一口喝幹,一大口火炭似的烈酒下肚心緒更加放鬆,臉色微微泛紅,這次是宿變從容站著,饒有興致的看著雷寅三下五除二輕鬆的將十隻酒壇全部搬到了樓上房間。
當雷寅一手一個最後一次搬運酒壇上樓時,就在他上了兩級台階時,宿變注意到有三個家夥同時闖進店來,其實他剛才已經看到店外那三個家夥繞看車轅,然後下馬。本能的感覺他們不是好人。他們闖進來的時候雷寅也注意到了,他的步履微微停了一下回看他們一眼,就在雷寅回看的同時正好對上了那個瘦高濟空道人的目光。
那個矮腳虎斜眼上下漠視宿變兩眼,白衣的清客則是誰也不注意,他像個飛蛾般好奇的看著店家牆上的裝飾。奇怪的是店掌櫃對他們的到來毫不為意,就像沒有看到,仍舊漫不經心的低頭算賬。
宿變看了他們一眼,也隨後上樓。當雷寅和宿變下樓時,三人已離去。雷寅出門看著宿變打點馬車,少年趕著馬車隨小二去了後院。這次雷寅受魯東王所托,基於上次的教訓,讓雷寅押送銀兩去安熙山,因為他的舅父流亡在外,生活的大部分都靠魯東王的接濟。所以這次半年之後的再一次供給無論對於魯東王還是德王都很重要。對於雷寅來說,權當是一次有點由頭的散心遊玩。因為家裏似乎沒人需要他,期盼他早點回去,就是四娘也並非十分想見他,這個心結有待他自己慢慢解開。臨出發之時,他已經專為四娘手書一封交給鴻雁傳送。好讓她放心。另外一封書信是給姬伯的,他還是放心不下他付出努力的隊伍,信中他拜托姬伯抓緊訓練,以適應戰場上的惡劣環境。至於婉兒,是他生活中的一道未曾有過的帶著酸澀的甜品,他喜歡她甚至是迷戀她倒也是真的,至於誰先誰後初衷如何已無關緊要。那又能怎麼樣呢,他曾經對四娘的迷戀超過了對她的千倍。
事情終於都過去了,他已經對她表達了決絕的心跡。他不想也不能為這件事情做一個恰如其分的評價。他深吸一口氣,又把它緩緩吐出。
他不很在意旅途中的危險,甚至不把它放心上,但經傍晚山賊劫掠的一幕,他還是稍稍留了點心。剛才與那個瘦高道人的邂逅對視,他出於男人的敏感,已經讀出了那道目光深處的惡意。
主仆上樓後,濟空用那對鷹眼詢問過掌櫃,“那家夥是誰,剛來的?”掌櫃沉默的點頭,而後抬起那冷傲的三角眼,眼神卻落在濟空玄色道袍上斑斑點點暗紅的血跡上,不緊不慢道,“我看你們最好小心點,那家夥不好惹。”“尤掌櫃,你不會看不起人吧。......哼!我們走。”三個家夥就一同轉身走出門去。
所以,當雷寅和宿變在寥落的餐廳隨便吃點東西好早點歇息時,沒有看到他們。
濟空去了哪裏,他們並沒走遠,而是去了對過的一家酒樓,就在雷寅主仆在簡陋的餐廳隨意的吃點給身體充電時,濟空正在一個小間裏大發脾氣,聲音很大的咒罵,那雙鷹眼轉來轉去,看過去絕難想象他是一個修行的人,卻像一個欠賬討賬的潑婦。然後就往喉嚨裏灌進一杯酒,顯然他是隔空罵人,因為白衣清客和矮腳虎都是輕鬆開心模樣。三人的一個圓桌,矮腳虎挨得濟空較近,中間隻隔著一個位子,白衣清客則是坐於濟空的對麵保持著距離。桌上陸續的上滿了豐盛的菜品。
白衣清客對於濟空的罵街無動於衷,他眼睛注視著牆壁,突然彈出一粒石丸徑直射向牆上的壁虎,將灰牆壁上一隻修長的壁虎的那三角的腦袋砸的血肉模糊,粘牆壁上半晌才掉下來,而後轉過身,不經心的看了濟空一眼道,“濟空道長何必生氣,朝廷不給錢不給人,又讓你辦事。那就說明朝廷自有考慮。你能辦則辦,不能辦走人。........況且宮中那位貴人人年輕,怕不怎麼靠譜。”濟空瞪眼,顯然不滿意他如此輕看他,“你知道個屁!這件事情是他委托我師兄托付於我的。貴人一言九鼎,這能有錯。不過是凡事都有一個過程,讓人相信也是一樣。上一次不就是我替他擺平。這才有今日之事。”濟空自灌了一杯酒,那雙鷹眼愈加明亮逼人,他沉靜片刻悠悠道,“但從今日之事來判斷,那些個酒壇子,他們拿著寶貝似的,八成就是貴重之物,從數量之多和那個小廝搬動時的吃力來看,就有九成是銀兩。這麼多來自雍城王室的銀兩,派了一個黑大個押送,向著安熙山的方向,那就隻有一個判斷,就是送給德王這個逆賊的。上一次沒有得著受了饑荒,這一次加緊派送不就是明擺著的事嗎。”矮腳虎討好似的附和道,“濟空道長料事如神,就知道他們近期會再來一次,這次算是等著了。我們前些日子的辛苦也算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