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突然浮現十年前林大人不屈的神情,他是第一個。依次又有先王的身影、晉王的身影,這兩個都是他的哥哥。這仨人,都是這個陰謀家所謂約定的犧牲品。猶記十年前那年寒冬雪花曼舞,那時阿骨打還是大內總管。林大人按約定一人獨步王宮,豈不知靜悄悄的王宮為他布下了天羅地網。
德王從回憶中回轉,認真仔細的審視眼前的這個年輕人,這是個瘦削、敏銳、堅韌、大多時候沉默寡言的年輕人,一個隻會用行動來表達思想的年輕人,總能在關鍵時候及時出現。
他們之間有點像父子,有父子情愫,也像師徒,有師徒緣分。他忠心無畏,是德王到安熙山一年多以來,相依為命的人。這個年輕人更像一個少年,他才隻有十八歲,但有利刃一樣的固執、純淨,準確無誤的殺傷力,眼睛揉不得一粒沙子。他在安熙山的舅父說他本就是個問題少年,他的母親管束不了他,常常為此傷心的落淚。但在這一年多的光陰裏,他表現了屬於他自己的獨立的思想、獨立的判斷。他就像一個一直等待著德王出現的人,非常的契合。雖然他有保鏢六七,但最可靠的隻有他。他的眼睛黑白極為分明、清亮,有桀驁淩然之氣,但後麵好像藏著一些深不可測的物事,德王從他的身上發現了自己的影子.
德王很喜歡他,就像對待他的兒子,其實德王自己沒有兒子。但就在今晚此時,他需要告訴他一個忍耐許久的事實。雖然他會痛苦會壓抑會爆發會失神落魄,但他能夠而且必須承受和適應,現在就是時候。
德王環視一眼昏黃的燈光映照下幾樣古舊簡潔的家具,幾案、書櫃,一隻躺椅,茶具、單人的床幃。黑暗的角落裏傳來老鼠的啃噬聲,這是個私密而寂寥的時刻,空氣愈顯沉默。他的目光又回到林之傲身上,然後開口:
“孩子,”聲音有些生澀,他啜了一口茶水潤下喉嚨,“我不想再隱瞞了,因為我有責任告訴你真相。一年來,每次見到你我都會被一種痛苦所折磨。原因就是因為你還小,不忍心告訴你一個沉重到會將你壓垮的事實,直到你讓我看到你有所擔當。無論如何,該來的總要來。”林之傲非常冷靜的傾聽,他本來是要接受德王的一頓臭罵,因為中午的禍讓他闖的夠大,光天化日殺死兩個朝廷命官。而他也在德王的安排之下躲藏。安熙的治安官正在緊盯著他,德王的一行一動都在他們的監控之下,這給德王造成太大的麻煩,但德王對他並無太多埋怨,他隻想弄清一個事實,就是是否濫殺無辜。德王的反應既在意料外也在意料中,他的隱忍理解和包容讓他深為感動,而現在德王傳奇般的講述過去久遠的故事讓他一時感覺茫然而不真實。
“仇恨會毀掉一個人的生活,就像我當年一樣,我希望你不要有仇恨,就當這是命運。
這份手諭的主人阿骨打,是一直追殺我的人,也是當年策劃謀殺並最後一劍刺穿林大人——你的父親的主要凶手。
你父親的死不是王室對外宣稱的一次意外或者不當處置,而是一場精天陰謀的開始,而主謀就是當年的大內總管阿骨打。林大人中了他們的埋伏,阿骨打安排了三十個弓箭手、三個大內高手,共同對付林大人。當時其實我就在現場,我目睹了一切。是他最後一劍刺殺了你的父親。由此他清除了大臣中的主要反對者,然後就輪到了先王的暴斃、晉王的墜馬。他們都是阿骨打精心約定的犧牲品。”
林之傲跪在德王前麵,有五尺遠,他圓睜雙目,呆滯的向著天花板,胸脯起伏,有微微氣喘,但他極力控製自己,輕聲的問道,“那麼,那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狀況。”
他父親上朝死於非命那年,他才七八歲,那當然對他打擊很大,但處理那些事情都是大人的事,他隻知道他的命運由此發生了逆轉。他對父親發生變故的背景,宮廷朝野的鬥爭完全沒有印象,甚至對父親最末的影像也模糊成了碎片。德王幽幽的講述不遜於一個霹靂將他炸醒,他是被謀殺者的兒子,而他這些年來還一直被蒙在鼓裏。
現在知道了,他就有了一個全新的使命,生活的一切為之改變,他麵臨必須的使命,就是要成功的完成一次複仇,他生活的重心就是複仇,那是他自己必須獨自承擔的責任,否則他就不配為人子,恥辱會一直伴隨他圓滿複仇那一天,在此之前,他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林之傲此後三年幾乎完全消失於德王的視線之外,他又過起了那種不修邊幅蓬頭垢麵的生活。有誰知道林之傲這幾年沉沉淪淪是如何度過的,有次他被人淩晨發現醉臥在酒家門口,有次被收屍人死狗似的抬起掩埋卻發現他還活著,也有人見他在跟人決鬥練劍。他的反應太大,這是連德王都始料未及的,有一次,德王在安熙山上下台階碰見林之傲的舅舅,他的舅舅是一個瘦高的老學究。德王告訴他關於林之傲的情形,老頭就搖搖頭,歎氣道,“這也不是你的錯,這孩子就這樣子,氣性大。過陣子或許還會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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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四年前的一幕,四年後的今秋,初秋之日,阿骨打的頭顱被懸在了汴京的主要出入口,高大城門之上。
安熙山最高的樓台上夕陽將周圍染成了金色,德王沿著廊道踱步,行走間猛一回頭,隻見一玄衣人隨風飄落,如一枚柳葉,沒一點聲響,身手極敏健,他長躬一揖跪了下來,聲音清尖:“稟告大人,我梟了他的首級。”但見玄衣人二十一二,身長六尺極為勻稱,他頭發蓬鬆,髭須稍長,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夕陽映照了他半邊棱角分明的臉,年青的臉上出現了很有力度的線條,一雙黑瞳深不可測。
“好...好,安全回來就好。我正擔心,你就回來啦。”德王欣喜道。
德王的眼睛閃電的一亮,然後突然皺眉,做出揮劍的樣子,“我兒,是不是這樣!”德王的表情義正辭嚴,二目噴火,像麵對著敵人,吼出複仇的痛快,“就像我看到的一樣,一劍削掉了他的左手,一劍削掉了他的右手,又一劍紮進了他的心肺,從背後穿出,就像他對你的父親,他噴出的肯定是黑紅的血,你讓惡魔看到了他自己的血,報應雖是遲了點但還算及時。”德王突然停下來,叉腰看著林之傲,片刻後,他猛然疾前一步蹲了下去,抱住玄衣人,玄衣人趴在德王肩頭緩緩閉上眼睛。
.....沉靜許久,一道烈風飛沙走石之後,德王睜開迷離的眼睛,緩緩道,“孩子!如今大仇既報,你可以安心睡個覺了,然後好好規劃你的人生。.....朝廷的人在到處找你,這段時間你那裏都不要去。”片刻後,他推開了玄衣人,玄衣人胸脯微微起伏,淚漬滿麵,而那雙清眸仍是雷霆般堅定。他很快擦掉淚漬,摻德王站起來。
風裹衣袂發出聲響,他手置腰間,垂首而立,“大人,您幫我除掉了仇人,餘下的命就是您的了,如有需要,您可以隨時拿去。”亂發之下,點墨似的黑瞳冷冷的閃著沉毅的光。
德王沒有答話,他轉身步向廊欄,然後半倚欄杆望向雲霞滿天,半晌後,他語氣沉緩,淡淡道,“孩子,你的命就是你的,毋須作為債來還,不要急於報恩,這於你沒有好處。我們之間沒有契約,你大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情。”
“大人,你是為了推翻大夏偽廷才走到這一步的,你身邊需要人手,也需要我。.......在下身無長物,沒有嗜好,愛國是我唯一能夠做的事。我喜歡這個國家,願意為它做點什麼,願意為它去死,我就是想這樣,沒有任何理由。就像我的父親。”
德王緩緩轉身看他,喟歎,“唉!我兒。這可不是好的路徑,這條道上沒有鮮花沒有快樂沒有風景、甚至沒有榮耀、非常寂寞。你要想清楚。這是本王不得已的事業,而今簡直成了我一人的事業,其實我早已對它厭倦,想要擺脫,可你竟還想那樣……。有時還會狗血淋頭,就如他們指控我野心大想當王、捏造事實誣陷朝廷,正該人人得而誅之一樣。”他移開目光,看向漫天的霞光,幽幽道,“如果你將來因我而殞命,我會內疚不已,.......有我一條老命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