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天真得像大了些的娃娃。
尉遲暮藍可以截指為誓,血魎魎的反臉無情隻有西荒的天能比得了。
天空亮得像一麵火紅的鏡子,沙海在他們身後此起彼伏。
西荒的天真的變了。
一些早已存在卻騙過了肉眼的東西露了形。
他們九死一生尋找多日的菰月古城露出了廬山真麵目。
菰月古城如果突然活轉過來的話,完完全全稱得上十地內屈指可數的大城,他們隻窺見這古城廢墟的一角,就足以想象這裏在上古時代的堂皇。
人們創造了堂皇,卻敵不過時間的無情,拯救不了城池的衰滅。
死城就在他們的腳下,潰椽殘柱就在他們的眼中,他們飄然而過,無人得知的堂皇就如無人理睬的亂紅,在遙遠中淘汰、拋棄、枯竭了最鼎盛的年輪。
隻有在最不湊合的時間裏,才會有一兩位不速之客帶來久違的勾心鬥角。
尉遲暮藍、雲中翎、血魎魎正是這樣的遠客。
血魎魎隻要收回雙手,就可以將鬼牙鞭束在手臂,用空魎術掩人耳目,真正的殺手鬼牙鞭反守為攻,不給雲中翎分毫喘息的機會。
雲中翎在荒漠中苦奔了數日,疲態盡顯,她卻是養精蓄銳,以逸待勞,占盡了天時地利。
這實在是一千古難尋的好時機。
她是一個女人,一個引誘眾生的魔女,不是英雄,不是君子,不追求道義、不講究規矩,她的心也從來沒有軟弱過。最離奇的是她就這樣呆呆地看著雲中翎完全恢複了精氣,也不敢動鞭搶攻。“我聚氣的時間並不長,隻有兩三個眨眼的工夫,但是對於一個高手來說足以讓你致命無數次,血魎魎無疑是高手中的高手,她更不是一個瞎子,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比這更好的機會。就在那兩個眨眼的時間,我至少暴露了七八處不可原諒的破綻,她寧願呆得像一隻木雞一樣一動不動,你不覺得奇怪?”雲中翎不帶感情問道,問尉遲暮藍。“我修為低淺,隻看出一點。”“那實在很不錯了。”“她不敢逾越的不是你,是一些黑暗中的影子。”“娃之鬼血魎魎以生殺予奪成名,怎麼會忌憚一些鬼鬼祟祟的影子?”“黃泉眾鬼吼嘯地底,勾魂索命,無獨有偶的是西荒有一群與他們同宗同源的惡鬼,他們才是這不毛之地的霸主。”“這世界有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子的。”尉遲暮藍深有後怕道,“鬼鬼結怨,是不死不休的。”雲中翎扼腕歎息道:“我欲獨善其身,竟成泥足深陷。”虛空中有人輕飄飄道:“隻要行折圭邪的威名不倒,你的麻煩還會接二連三到來。”你可聽過有人的聲音輕微得像一陣春風,而他就在你耳邊吹著冷氣?“我們專門為人解決麻煩。”鬼在嗬嗬大笑,忽爾是男人的聲音,忽爾是女孩子的驚叫,忽爾清脆,忽爾蒼老。雲中翎濃眉長軒道:“一路走來都不見你們半根皮毛,原來西天鬼國的眾鬼都躲在這裏。”“別有用心的不隻是我們。”鬼沉沉銳銳的回音蓋住了後麵的話。血魎魎美豔而呆滯的臉忽然動了,怯生生道:“他少說了一人。”雲中翎點頭稱是道:“那人不露半點行跡,實在不簡單。”“我不知道他是誰,我知道一定有這樣一個人存在。”“你畏忌的就是這個人。”血魎魎淡淡道:“我與西天鬼國是老相識了,彼此知根知底,打起來花哨也多。損人不利己的事,西天眾鬼退得比誰都快,你若轉動念頭離間我們兩敗俱傷,怕是打錯了如意算盤。”“如果你知道不知名的角落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什麼也不要想。”“你說的不是什麼金玉良言,隻不過說了一句大實話。”雲中翎大起戒心,“鬼是不說實話的,不是嗎?”“凡事都有例外。”“你說的是,難能可貴的是你說了一句實話,守口如瓶的神秘人道出了真相。”“你知道他是誰了?”“有一個閑時一起喝酒、患難時請得起他喝酒的朋友也不是一件壞事,說不得恰巧會在關鍵時刻救你一命。”雲中翎笑眯眯道,“酒一定要溫要好,不然他下不了口。”“席雍吟,他是“顧影自憐”席雍吟。”鬼魎魎花容失色。劍光冷月似的耀花了眼,席雍吟蕩劍,劍嘯聲吟吟不絕。冷月之下的鬼魅無處遁形。他們碧眼深目,體魄遠比常人雄闊,外貌古裏古怪,甚至夾雜了一個牛頭鳥麵的怪人。他們卻入不了席雍吟的眼睛,他負手而立,雙眼直上淩雲,大有吞吐山河的倨傲。他的劍浮在他的身前,他的發絲藍得像緞子的海洋。留給尉遲暮藍是他淡淡的無比優美的側臉。引火燒身,傷盡了心。離火宮,火竹淚,夏丁蘭,它們瘋狂盤旋在腦海中,點滴不剩,壓榨著他的痛苦。他無聲無息抵抗著回憶的絞殺,雙手不自禁微微發抖,他將眼在席雍吟側臉撥開,身體殘留的力氣被無形中的某種力量抽幹。他覺得很累,最好什麼都不要去想。隻有死人才不會思來想去,也隻有死人才聽不見鬼的沉悶叫吼。“血魎魎,這兩個燙手的家夥好像有那麼一點勾搭。”“你們是鬼,我也是鬼,學不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歃血結盟,不如各取所需來得實在。”血魎魎探出一雙纖細柔美的手臂,鬼牙鞭靈蛇出洞刺得筆直。她手臂搖擺間,竟幻象橫生,菰月古城拔地而起,無數黑火撒豆潑落,地麵“滋滋”坍縮下陷,雌雄不分的笑聲中,飛撲過來的那一群西荒惡鬼,團團圍住上浮的菰月古城,仿佛要將它凝固成一塊天外隕石。尉遲暮藍霍然驚醒,後背的冷汗鑽出了身體的束縛。“走!”雲中翎一聲斷喝,一手拿著尉遲暮藍,如流星撞進未成形的菰月古城,尉遲暮藍最後入眼難忘的,是席雍吟的劍如冷月大放光華。接著,他被五指不見的黑暗吞沒了。為什麼他的眼睛明亮如新?為什麼他的呼吸沉悶汙濁?如果尉遲暮藍知道自己掉在一口參天的大井下麵,一定會欲哭無淚的。黑暗竟然隻是一層薄薄的偽裝。他躺在這坑坑窪窪的井底,井壁圍繞的長明不滅的青銅龍涎燈護衛著異常的光亮。尉遲暮藍很小心打探四周,發覺了一個小小的隱秘的入口。雲中翎鬆開緊緊抓住的那隻手,半是讚歎半是豔羨道:“西廂井果然在這裏。”尉遲暮藍苦笑道:“蕁道之墓不是我們有心拒絕得了的。”雲中翎笑道:“你一定迫不及待想知道蕁道之墓的秘密。”尉遲暮藍半抬起眼道:“我隻想等一等,等到我心安理得的時候。”雲中翎眸子怪怪地向著他打轉道:“你可以等一等的,蕁道之墓不會硬生生長了翅膀飛走。”尉遲暮藍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沒有絕對的公平,也絕對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雲中翎道:“我看得出來,蕁道之墓沒有外人偷偷摸摸進退的痕跡。”“墓口蟄藏著七道極為細密強悍的封印,非有修為高卓之士不能擊破,連我都勉為其難,你真的看得很清楚?”雲中翎聲猶在耳,慢慢如春雨初歇。他似是有些坐臥不寧,尉遲暮藍麵無表情攥緊了手。“我沒有去看,隻是嗅到了一件熟悉的東西。”“西荒鬼國生性殘毒,血魎魎詭計多端,我大意了些,你中了他們的手段未可可知。”雲中翎提了一口氣,一時鬆一時緊。“大概是我意誌消沉的幻覺吧。”尉遲暮藍胸口有什麼衝將出來了,他搖搖晃晃像一隻落湯雞道,“現在我們可以長驅直入了。”那不是他的聲音,他想。入口很小很破很不起眼,隻容得兩人並肩前行。
很小很破很不起眼的入口步步凶險,雲中翎刀光舞動,仿佛是與無形的敵人做最博命的無奈之舉。尉遲暮藍緊緊跟隨其後,這裏危機四伏,舉步之時提心掉膽,不敢大意半分。在這舉步維艱的絕地,也不知有多少不知不覺讓人踏入鬼門關的生死界限。刀光一路直闖,眼見入口已盡,卻被最後一道透明的屏障擋回,他接連試了幾次,都無功而返。“傳聞中共越無涯為了謀算一件大事失去蹤影,是生是死無人曉知,逆天真氣重現這荒蕪之地,想是昔日天之都的主人在此作古。”尉遲暮藍眼神一定,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雙手外翻,真氣逆轉,層層壓進逆天真氣圍聚而成的氣罩。分分合合的手指每點一次,都有一道真氣流入其中,尉遲暮藍點得甚急,腳步漸漸虛浮,等到他大汗潑麵停指時,已然注入了不下百道強弱迥異的真氣。真氣混攪,彼此亂鬥起來,幻彩萬端,光彩翕合,絢麗如暗夜後的極光。“九曲天元訣。”雲中翎喃喃細語,悲喜交集。他深心的衝突不亞於那一團刺目光球。修為的根基在於真氣,最難的則是運氣,運氣講究的是專心一用,如尉遲暮藍這樣運使百餘道強弱懸殊的真氣,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分心二用難上再難,動轍有失控喪命的風險,何況耽誤修行,百害無一利。他內心隱隱推拒這件事的發生,卻又莫名的興奮、期待、憤恨。剪不斷,理還亂。墓中衝出了一隻雙角鳳頭的重明鳥,慌不擇路一頭撞在尉遲暮藍未收回的掌中。光影重疊,血羽紛飛。也隻有天知地知,剛才在那一刻他指間夾中了一根夢寐以求的、熟悉的、冰涼的東西。他悄悄彈了彈指尖,那不詳的、不能圓滿的願望不經意間就得到了滿足。逆天真氣消失了,入口暢通無阻,就像一個剝光了衣服的少女,等待著別人侵犯、采摘、征伐。尉遲暮藍的欲火卻逐漸消熄。他看都不看費盡周折打開的蕁道之墓一眼,轉身就走。雲中翎挽留道:“你應該看得出來,蕁道之墓就在我們腳下。”“是的,我看得見。”“你不該走,為了蕁道之墓我們跋山涉水,死中求生。”雲中翎歎氣,“唾手可得你卻棄若敝履,我實在想不通。”“我來隻是見一見的。”“隻是見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