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情劍客(3 / 3)

刺客一擊不中,身形縮骨暴退,隻見黃影斂蜷,屈現尺蠖,在劍影瀲灩的汪茫中,竟似野馬脫韁翔走。

刺客修為明顯遠勝之前三人,如果他麵對的不是長情劍,以他一身深沛真氣,識微入妙的眼力,脫韁之後足可蹄歸曠野、無人可擋,何況他手中還有那把傷人無形的短匕。

可取他命的是風秣乾的長情劍,是長情脈脈下的抵死纏綿,是夜夜笙歌中的嘶啞浪吟,是情人之間的連心忘世。

這一劍快過了匪夷所思,快過了出人意表,快過了靡曼。

快到用劍殺人都像一場既是最初又是最後的歡好。

歡好之後,溫熱盡失,又是濁世悲愴。

刺客仰麵倒下,血裹全身,那些溫柔的像是齒印的傷口就這樣又奪走了一個的矯健生命。

芻吾跟著淒聲怒吼,五爪刨地,劇烈搖晃了數下,巨大的五色虎身如小山般倒了下去。

殺死刺客後,劍影尤自振晃,風秣乾的眼神透著望風洗淚、爽然若失的惻悵,就像剝開了荔枝的白嫩肉皮,看到了幹澀果核的內心。

尉遲暮藍卻被這一劍驚得臉上變色,沒有看到風秣乾眼光變化這一幕。這一劍之快,幾乎窮盡了他的想象,實已至劍道天成、爐火純青這一步,就算他麵壁苦修數百年劍訣,所臻大成之境最多也不外如是。

“好劍訣,疾於鍾鼓,疾於雷火,若是劍快而論,你的長情劍足夠為天下第一。”雲中翎聽音辯物,不禁脫口讚道。

風秣乾苦笑數聲,哽聲道:“長情劍快則快矣,實算不上天下第一,在席雍吟的淵亭春水劍下九戰九敗後,我這一生再也無法比得上他那美輪美奐的無上劍道。頂山尚有更高峰可望,何苦為虛名耽迷劍技,不如放舟不係,鷗遊江海來的自在。”

雲中翎噓歎道:“席雍吟的美人帳下尤歌舞,連我這個刀中搏命的刀客都欽佩不已。四海成家、雲澤為裳,星羅為珮,芰蘭為茵、麗人為綴,確實是你我無根之人最逍遙快活的生活。可惜人生浮爾、天下未平,食美酒不過為苦釀,抱美人不過為自杖,行折圭邪苦立百年威名,也扭轉不了這乾坤黑白……”

他聲音已經幹痛如咳。

風秣乾苦笑道:“不用說了,你這人有福不懂享用,就算我生了一雙舌璨蓮花的舌頭也不過是對空鼓簧,妄作高雅。”

雲中翎濃紫色的臉膛綻露了一絲笑意:“眾生皆苦我獨樂,眾生皆樂我獨苦,秣乾兄難道願作前者?”

風秣乾淡淡道:“我可沒你雲中兄那麼大的氣魄,此來不過送禮,兩重大禮已贈送雲中兄,第三重大禮想必對雲中兄一定更迫切些。”

他語氣微歇,才道:“紫衣歸來雖是天下奇毒,但不一定無藥可解。”

“難道紫衣歸來的解藥在你手上?”尉遲暮藍心神驟鬆,如聆仙樂,不覺脫口吐道。

風秣乾擺頭淡淡道:“紫衣歸來的解藥如果在我手上,我豈會讓雲中兄白白受了這麼久的痛楚。我獻上的第三重大禮就是能解這紫衣歸來絕毒的奇人,他就是……”

“鬼詣穀的鬼彥子。”

尉遲暮藍眉尖一昂,淡若無事道:“西天鬼國的鬼詣穀……這話若是常人說的,我一定疑心他借刀殺人。”

風秣乾笑道:“雲中兄已是久毒待斃的身板,我要有不軌之心,隻須坐視不理就可以了。”

“我信你!”語氣雖然微弱,但自有昂然頂天的氣質。

這三個字是雲中翎說的。

風秣乾哈哈笑道:“行折圭邪,果然氣宇無差,三重大禮雲中兄既已笑納,改日相逢,再一述舊情吧。”

他走之前奇怪地問了一句:“雲中兄既是天涯浪人,為何同席雍吟這等梟狂之輩義結金蘭,反而同我這同是天涯淪落人倒交情菲薄呢?”

雲中翎短歎道:“大概你是浪子,我是刀客吧!”

風秣乾心裏暗自琢磨,方道:“我明白了。”

雲中翎忽道:“你的劍訣讓我想起一個人,那個人我一直沒齒難忘,你可想知道那人是誰嗎?”

他言下味道相當地不知所雲。

“那人是誰對於我而言不重要,重要的是雲中兄莫忘初衷才好。”長笑聲中,風秣乾身影已經漸遠。風聲戚戚,他的聲音忽然大轉悲慟,迢邈處一首詩曲回腸百轉,依稀可聽見……

“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花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後始知如幻身。開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

詩曲已空,尉遲暮藍眼落之處,白迢迢的一片空茫,已是杳無人跡。

春風扶蘇,暖陽生澤。

黑白滅天道人肝膽俱裂,他那神鬼驚泣的一爪竟像被虛空托住手肘一般,絲毫不能發力。

何況沙地之上突然春風拂袖、甘霖刮麵,烈日和煦,這原本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整個事透著一股邪門的勁兒。

黑白滅天道人索盡枯腸,終於想起一人。可是那人自天帝閉關之後,已是宇內無敵,怎麼會這般蹊蹺地現身西荒。

念頭尚未轉完,仙將劍勢已然擊來,隻見黃流無量,澤沼無底,竟將他的巨爪整個吞陷下去。

黑白滅天道人嚇得魂飛魄散,他的真氣像是一種無形氣繩緊緊栓住,欲動不能,這時隻要任何一劍逼身,都是閉目待斃的結果。何況就算這時功力回複,但那一劍已是重重逼迫下的傾力一劍,劍勢帶著折枯裂竹的……甘來,他又如何能擋?

劍氣刺得他的臉頰疼痛不已,金劍定在他的額頭上嗡嗡響了半天,始終未見刺進。

黑白滅天道人臉色發白,知道在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來,他身兼佛道兩家之長,心性自然非常人能比,很快便甫定心神,油然道:“好厲害的一劍,我自詡這一爪足夠取你性命,實在是太低估你的劍訣了。如今命懸你手,始終心有不甘。你這劍訣中的劍勢無常無終,能否告知此劍訣之名,讓我能夠安心赴死。”

仙將躊躇了數息時間,這才說道:“這套劍訣尚未起名,是我博覽眾劍自悟而成。”

黑白滅天道人驚詫無比,嘖嘖讚道:“仙將天資聰睿,當真是驚才絕豔。先前我還道天界仙將敗在孺子小兒的手裏,實在是有眼不識蚌輝之珠。這劍勢雜揉眾家之劍、山澤煙華,不如命名為燴劍訣如何?”

仙將沉吟一會,垂首道:“燴劍訣?道人起這名字異樣的很……仙將心領道人好意,無功不受祿,免得仙將有負於道人之恩。”

黑白滅天道人心裏冷嗖嗖的、蹦跳如罄,麵上卻表現得毫不在意,哈哈笑道:“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是觀仙將你少年英才,動了愛才慕才的興頭,豈會用這等下流手段苟安活命。你若不信,不若立刻振劍殺死我。”

仙將金麵威儀,雙眸如籠煙靄,半點也不曾看出他心底的念頭,黑白滅天道人心中揣揣,絲毫不敢怠忽。這等屏聲息氣的恭候,實在是前所未有的煎熬,可恨的是這次自己的性命如紅線般操控在他的手中,隻要一言裁斷……

幸好仙將那張冷硬威赫的麵具下有聲音柔和道:“仙將的劍,隻誅殺那些罪無可恕、不知悔改的匪徒凶魔,道人既能迷途知返,仙將又豈會不幹不淨地對道人下手。希望道人此去能夠痛改前非,早日得證大道。”

黑白滅天道人暗查到真氣已經回複,臉上堆滿了笑意,道:“仙將年少雋秀,就已深得天界長者仁慈寬厚的德義,實在是古今少有的錦繡才俊,不過未免有點婦人之仁……”

話語尚未落音,他一張笑臉突然變得極為猖狂,須發皆張,在生死毫厘間躲過了這氣勢已頹的劍,當真驚險到了極處。

同時,他身形電舞,真氣轟然猛擊,黑白二光縱橫,朝著近在眼前的仙將直直劈入。

兩人相距極近,眼見仙將性命難保,黑白滅天道人暢快不勝,此番奇恥大辱要用仙將的血來洗刷。忽有一道春風乍起,在黑白滅天道人腰肋上一飄而過。

黑白滅天道人心中躍起一股不安,尚未細思,腰肋突然劇痛如撕,火燒火燎,身子陡然停滯,全身功力如被春風打散了,酥麻無力,暖陽陽的如在雲端。

黑白滅天道人臉色一沉,又驚又懼,饒是他狡獪多變,此刻也不由得慘笑道:“你既早已來了,為何隱身不現,難道殺我還會虧負你無上聲名。自作孽,不可活,死在你手裏我也甘心情願了……”

聲音漸伏,直至消無,黑白滅天道人顫顫巍巍的,終於不支倒下。風沙封殺,唯有春風濕氣,盤桓不去。

仙將揚身長立,渙散的眸光恢複到少年清露般亮麗、發筍般精神,對空長揖,畢恭畢敬道:“仙將有辱上意,在黑白滅天道人鏖戰中橫生枝節,若非至尊相救,險些喪命損名……仙將疚愧難當,望至尊重重責罰。”

虛空中有聲音淡淡如初,仿佛凝練枯容、隔絕煙塵,道:“你原本有兩次可以殺他的,可你都放棄了這兩次撲殺他的機會。我難道罰你心地太好,誤中奸徒詭計?”

仙將遲疑道:“原來至尊早在一旁觀戰,仙將有負至尊重托,隻為求得一個捫心無愧、盡力而為。”

虛空中那人道:“你天資超卓,古今罕有,你可知我為什麼讓你三哥尉遲暮藍傳承我衣缽,而讓你承繼仙將一席。”

仙將收劍道:“至尊厚愛,一切都洞若觀火。”

“沒有任何一雙神眼能通曉萬事,我自然也不能。你天資敏慧,博覽眾卷而少有不能自悟者,若讓你投入我門下,對你修為、前途來說都是百害而無一利。尉遲暮藍則不同,他的秉性天資均與修行長生之道有緣,可惜……”那人徐徐道,聲音鏗鏘頓銼,忽然住口不言。

虛空中有聲音突揚:“黑白滅天道人欺你年少,初次交手你可在他大意之時一劍至他於死地,當然這等手段未免有失磊落,以你習性自然不屑為之。此人寡廉狡詐,罪不容誅,單憑他那十日食城的絕大惡行就足以死上千萬次,第二次你劍已戳入他的眉心,卻含而不吐。此事,我也略猜到一二。”

“黑白滅天道人雖惡積禍盈,可他對鍾情島主的戀慕卻是忠貞不渝。徊鏡黧既已離世,你重情重性的性子自然不會趁人之危。可惜,你卻看錯了黑白滅天道人這個反複無常的小人。”

仙將垂頭低聲道:“至尊教導,仙將必將銘感在心。”

春風中不知何處傳來的歎息,那個聲音依舊淡淡的:“甚難,甚難……風秣乾這時應該贈送給雲中翎三重大禮了,你很快見到了你的三哥,代我看下我的徒兒,我和他暌離十年未曾一逢,我想這一次他也不會見我這師尊一駕吧。”

春風忽歇,沙沒雨露,聲音逶迤遠涉:“我也要一會我的老朋友了……”

黃塵萬裏,天風中怒號長嘯,遠處潑灑的沙布,一層層,一片片,在天穹中倒卷擴展,珂上琉璃似的日珠,西荒就像埋藏在灰慘墨跡下的世界,春風、濕露、聲音都葬在人眼所不望及的地方。

這才是西荒真實的麵貌,是無數惡魔、陷阱、死亡狂歡的舞會,是貪念、渴求、烽煙的沉淪之地。

幸好,呼嘯而去的狂風中、陰慘沙塵世界裏,還有一片威嚴正氣的金光灼灼不滅。

仙將徐徐掃望,目光最後折向西南方,他記得數百年前捭闔西荒、威懾十地的西天鬼國正是從那隱匿在大漠裏的本營馳騁而出,血洗屠城,禍亂宇內。無垠黃沙中不知有多少飲恨而終的仇家怨骨被蝕化成沙粒。那裏有一座方圓數十丈的小山穀,它叫做鬼詣穀……想起即將重逢三哥尉遲暮藍,仙將心裏喜不自勝,可是在那些欣喜若狂的最深處,為什麼還有一點點蠱咬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