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暮藍雙目突覺尖銳的撲刺,刀光亮如霓霞,琵琶聲中劍風翻起黃蟠沙蟒,枝柯盤旋著封蓋四周,陡然失去了天光。
刀光忽然一漾,岌岌脆傾,忽又凝縮成一線琥珀色,撲向那鐵桶般的沙螺世界。風雨跌宕,沙海招搖,卻是從一點一線上厚積勃發。
孤獨九舸鎖骨一涼,心中徨悸,萬萬想不到雲中翎重創之下眼力仍疾利若此,置生死於不顧,竟然從劍訣中細如一線的罩口處鋏怒一擊。
“你”字尚在舌苔,真氣噴吐,將他的大好頭顱衝天濺起,頸中熱血拖曳成一條長長的血旗。
尉遲暮藍眼痛剛消,隻見雲中翎身形在半空中不住地晃動著,像是平橫不住自己的虎軀,忽地隕石般往下泄落,“轟隆”響聲中,砸出一條二尺深的人形坑來。
尉遲暮藍驚怒交集下,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氣,一路趄趔到雲中翎身畔。
琵琶聲沉,天光沐渡,殘樹斷根秸草似的拽落下來,沙平風清,地麵狼藉成一地褪脫的汙裙。
尉遲暮藍定定地看去,在看清一切的瞬間,發出了痛與憐的低呼。
深紫色的血,從雲中翎的七竅中洶洶傾注,地麵上紫痕點點,反射著幽霾僵冷的光。
雲中翎半坐在坑裏,右手緊抓住玷染著紫血的鋼刀,似乎想撐刀而起。“哢嚓”“叮當”的聲音中,那把鋼刀裂開了無數的孔罅,倏地爆裂成屑。
連刀都無法護持住了麼?尉遲暮藍痛楚灼心。雲中翎是何等的堅忍不拔,可是這次連視若根命的刀都無法庇護了……
紫衣歸來的毒,舊屙新傷將他鐵打的身軀摧殘成怎樣的鐵渣空殼?
有風起沙,有日回光。
白雲蒼狗往事成沙,沙粒壘積了傷與痛,殘夢垂落了無垠。
雲中翎朝他笑了笑,然後咳出來絳紫色的血。就那樣,繃出來的微笑,連一息內也無法維持。
“紫衣歸來的絕毒,並不是絕得無人可解。真正絕毒的,隻有你指尖裏的那把。”有人輕輕說道,猶如魔咒,穿破了風沙。
來人斜斜坐立在青眼長毛的雙角沙兕上,褐發曳撒,從猛獁大的沙兕上一直拖曳到雜亂的平地。尉遲暮藍往上望去,隻見他麵目玉秀,鼻線勾勒出一種靡豔的美,氣宇凝和,眼角挾著悠遠的笑意,五彩的漣漪在沙兕周身汪漾著,就這樣從遠處似慢實快行來。
尉遲暮藍喉結聳動,不是為來人詭異的出場,也不是為了來人後一句話感到震撼,而是他看清楚了五彩漣漪中的真實,不禁破天荒吼出兩個字:“好劍!”
這五彩漣漪竟是一把軟劍飄漾而成,相比之下獨孤九舸的軟劍雖柔如環帶,鑒如銀屏,但比起這把弱水不溺、寒風不沾的軟劍不亦於螢火見之皓月,腐草配之建木。而能嫻熟運使這等柔軟寶劍的主人,十成十劍訣已臻顛峰。雲中翎縱是毫發無傷、真氣盈足時也不可輕視,何況他已是經脈盡裂,劇毒穿身,自己也是筋疲力竭。
來人騎著雙角沙兕一步一緩行來,到了十餘丈外方才馭兕止步,懶懶道:“長情劍當然是好劍。”
長情劍!尉遲暮藍一愣,他久覽群書,更博識天下神兵名劍,卻從未聽過長情劍的劍名。
來人笑容懶漫,目光折向閉目調息的雲中翎,淡淡道:“暌違多年,再見之時,雲中兄風采倒是落拓了許多。”
他語氣頗為奇特,讓人弄不清他此來是為敵還是為友。
雲中翎閉著眼簾,全身肌膚如被鍍上一層紫幽幽的紗光,紫唇嚅動:“風秣乾你不在溫柔酒鄉裏尋花問柳、交頸頡頏,反而來這荒茫無涯的西荒,倒是奇事一件。”
他看著手中的奇軟麗劍,笑容溫柔漸深,就像最癡情最動情的男子看著渴慕的戀人。
他的眼中似乎有幹材在劈裏啪啦的剝離。
來人風沫乾聲音略亢:“雲中兄遙過此地,小弟瞧的分明,擔心雲中兄身體不好被人掘了行折圭邪,好意前來相助的。”
“此人死的太過便宜,雲中兄如殺不了他,我也要殺他一次。”
他微微歎息,好像真的為不能親手誅殺獨孤九舸而悲戚。
雲中翎卻像非要戳穿他的多情麵不可,冷冷道:“天下若有女子受得了你的長情,那一定是心生百竅、膀大腰圓、性欲過人……”
風秣乾仰天打個哈哈,苦著一張臉道:“雲中兄沒想到也是個詼諧調侃的妙人,這等女子……還是勿近勿視的好。”
他跟著麵色一板道:“此來我是送禮的。”
“哐當、哐當”兩聲僵硬的摔落聲音,卻是風秣乾從袖中拋出兩道人形之物,全身傷瘡密錯,血斑已成褐黑色,分明是早已死去。隻聽風秣乾春風得意道:“這兩人算是雲中兄的深惡痛絕的人,雲中兄不能視物,不妨讓身邊這位小兄弟代為一述。”
尉遲暮藍遲疑了半息,搶先開口道:“其中有一人黃眸丹髭,雙手八指,斷的均是中指。”
雲中翎道:“那是川益的“八指魔殺”沙破天,另一個人長的什麼樣子?”
尉遲暮藍歎氣道:“此人模樣更怪,身子奇大,頭顱卻是甚小,生有一雙魚目,脖梗兒生滿了龍鱗。”
雲中翎哈哈笑道:“好禮,好禮!犴天篌,你死有何辜,若非我眼睛不能見物,真想看看你死前該是何等的惶恐,你兄弟的冤魂我真心不忍卒睹。”
“之前我一直小看了你風秣乾,道你隻會調風弄月,沒想到你也是一個熱血漢子。”
他笑聲沙啞,似快意似痛惜似**又似悵寥。
風秣乾寂寂地坐立在雙角沙兕上,直到雲中翎笑聲回落,才輕聲道“這人死不足惜,隻是可惜了我的長情劍……此來我要送的是三重大禮,沙破天、犴天篌隻是見麵的第一重禮,還有兩重大禮即將敬奉給雲中兄。”
雲中翎驚詫道:“以你我的交情,第一重禮已彌足可貴,怎還有兩重大禮?”
風秣乾避而不答,卻說起了另外一個話題:“天下匿影藏形之術龐雜,雲中兄可知那家宗派最為深湛了得?”
雲中翎道:“十地不入庖林,匿影藏形鬼神難入,若算第二,那第一誰又配拿?”
風秣乾笑聲異樣:“不入庖林遠在東晉,就算是生死絕地,到了這枯瘠西荒,吃的也不過是些沙子。”
他嘴唇雖然已經攏合,但笑聲卻回而不絕,竟成一種蕪昧之音。尉遲暮藍心竅霍然清明,這風秣乾無疑用的是一門奇門音控之術,竟讓自己的笑聲凝而不斷,重迭之後,自然行成了這等駁雜稀奇的笑音。不過這等奇門花巧之術,卻不知風秣乾用來幹甚?
仿佛解讀了尉遲暮藍心中的困惑,空氣中有類似於皮革敗裂的響聲,將暗帷下的陰魅擺弄到堂皇的日光下。
旭芒大盛,沙礫抖揚,一頭三丈有餘的巨虎躍然屹立,虎紋五彩畢至,長牙暴突,虎目凶獰,口中不斷地發出咆哮般的嘯聲,虎尾竟卷曲拖出八丈來長,讓人稱奇道絕。相比之下,那些倒落陳攤的灌木,竟小的像篝火堆中的梗材。
“芻吾。”尉遲暮藍睫梢一動,認出了這隻巨虎的來曆。
忽的一聲嗤笑,芻吾虎腰躍跳下三道五彩斑斕的身影,霞光浮動,三人已穩穩落地,而身上的衣飾已完全變扮成明黃色。隻見三人長戴沙笠,眼中僵直無光,臉容平凡無奇,就像工匠手中打磨好的石板,找不出一線棱角。
但尉遲暮藍卻清楚,能夠駕禦芻吾無聲無息地藏身匿影、觀摩廝殺戰況,連自己與雲中翎都不曾發覺的人,絕不像他們臉上那樣平庸。
不入庖林出來的人,當然是不庸凡的,個個是滿手血腥的煞星。
風秣乾的聲音響起:“這幾位陰魂不散的不入庖林高手,就是我奉送給雲中兄的第二重大禮。”
也不知三人中哪位開了口,淡淡而存疑:“你是誰?”
風秣乾微笑道:“我是誰?我是這世間最長情的人,苦求日日春宵,隻恨夜月苦短,可憐世上美姬佳人,無人消受我的長情,一個個棄我而去。”
“我是誰?我是一個漂泊無定的浪子,父母早喪,怙恃孤瑟,唯有長情掛劍,你們可以呼喚我為長情劍客。”
“長情劍客長情劍,斬盡蓬蒿不平事,我既然見過你們幾位不入庖林的高手,長情劍自當為友殺人。”
他低笑,聲如夢囈,五彩漣漪激飄絕塵。
“空有長情之利,斬不了亂世相思,殺些見不得光的鼠輩,也不負平生宏願了。”
“小子休狂!”也不知道是三人哪一個人因為不滿說的。
三人身段如光如泡,真氣激射,聯手之下天下罕有直攖其鋒之人,不愧為不入庖林的高手。
更何況他們的影子比光還快,比泡還幻。
這樣的身法足以躲開任何快劍,更何況是至軟至柔的劍。
他們死前信心滿滿,直到長情劍割走了他們生命的溫熱,他們才恍然發現,即使他們身法再快一倍也躲不過長情一劍。
尉遲暮藍大訝,久久沉寂在長情劍的出劍的霎那。他耳聞目睹過無數的快劍高手,但絕對遠比不上這一劍之披。
好快的一劍!
匪夷所思出人意表甚至靡曼的快。
風秣乾的眼是靡曼的,殺人好像對於他來說就像一場贖罪與救厄,是對他長情的賁張和孽生。
那靡曼也是一場溯洄,他的手中曾經不知有多少紅顏禍水乳燕送抱,度過美好的一夜良辰,可最終長情知苦,珍冷饌殘,溫香不再,離棄的是女人的嬌弱,重傷的卻是男人的心肝。
所以他的眼也很快冷卻了下來,快的像長情劍出的漣漪,冷的像三人屍膚上的血痕。
縱橫密麻的血痕,很淺,也很小,就像男女情到深處不能自已、顛鸞倒鳳的啃咬,啃到額歡、啃到尖頦、啃到喉結、啃到肋胸,再往下……直到啃到風蝕的沙地裏。
尉遲暮藍呼吸緊繃,他從未見過這麼淺這麼小這麼溫柔的劍傷,這樣的劍傷怎麼能殺得了人……那些密蒼的劍傷不是為了奪命,而是一滴滴流幹他們的血液,讓他們的身體溫度一點點冷降下去。
這樣的劍?這樣的手?
持劍的手,乳白修長,那麼手挈的劍呢?
長情劍很美,很豔,也很絕,美到情深意濃,豔到紅燭闌珊,絕到恩斷義絕。
愛到長情時必定苦到摧心剖肝、愁腸百結。
忽有匕光一亮,細如牛毛,明如紫霞,疾若流光。
芻吾身下還有人。
來人藏蹤匿影做的很好,以風秣乾的通卓手段也被瞞了過去。這一匕也很快,雖比不上剛才長情一劍,但妙在風秣乾心神渙散、猝不及防時反戈一擊。
這一擊帶著必殺之威,即使長情回縛,不惜兩敗俱傷的了局,也要將風秣乾斬於匕下。
這是個心思縝密不要命的主兒,尉遲暮藍默歎,不入庖林橫絕一地,畢竟還是有兩手高明伎倆。風秣乾空有長情劍之利,也絕來不及一劍斃敵。
難道一語成讖,長情塗血,荒蠻嗚噎,白駒過隙,黃沙洞幽。
霎那間,尉遲暮藍的心竟似劇烈剜疼了起來,說不清是惋惜、共憐還是欽佩。
最終他,還有那蜇藏的不入庖林高手還是小窺了風秣乾。他隻半轉了個身子,就不露痕跡地避開了這一蓄謀已久的匕刺。迎頭兜擊的,是那把輕奪鴻毛、快逼趕月的長情劍。
芻吾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縱身撲來,粗長的虎尾獵獵破風,如靈鞭般抽擊,帶起一陣凶猛飆柱,更是天震地駭、鉗其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