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長情劍客(1 / 3)

尉遲暮藍低下了頭顱,他的呼吸氣如遊絲,腰間在燃燒,血的溫度在拔高,皮膚卻像是在雪地間打顫,那是三天前他瀕臨瘋狂的一刻。

如果不是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聲音突然響起,他也許會被這慘絕的記憶折磨到絕望吧!

那種淩遲般的絕望,幾乎將他的最後的一分氣力吸走。

“好一個釋赫塵的傳人,毒蝶衣折在你的深藏若虛下,也算他死的不冤。不過,我掌中的喱矽劍,絕不會讓你指尖內的那東西刺在我的身體。”聲音極怪,似鯊虎嚼肉,又似劍鋒卷鈍,難聽卻不討厭。

那人聲音怪,出現得也怪。

尉遲暮藍掙紮著將數十年亂續續的回憶收去,循聲望去,那是一片稀疏疏的荊棘串,離此不過十餘丈遠,刺銳葉扁,陽光透過荊棘把地麵染成一片紅兮兮的,卻不見一個人影。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裏有一道目光不懷好意地窺視著。

如果不是有意識的探查,誰都以為那是一叢人畜無害的荊棘串,即使—那道隱秘的目光也隻是露出了一點模糊。

尉遲暮藍打量了半響,才發現心中不安的來源。地麵紅絨絨的,竟然不見一片荊棘葉的影子。

那道暗匿的目光似乎觸覺到了尉遲暮藍的疑竇,疏落的荊棘葉隱隱有某種無形力量不漏痕跡地撤離。在地麵上慢慢地凝聚成一道人形。

那是一個三旬左右的中年漢子,臉兒紫膛,目如星魁,猿臂蜂腰,席地而坐,氣度蕭然,朝著尉遲暮藍陰測測笑道:“時隔已久,沒想到那東西居然你在手中出現,也算蒼天不負我。”

尉遲暮藍心念電轉,猛然想起一人來,沉聲到:“獨孤九舸!”

那人正是獨孤九舸,也是席邕吟口中的獨孤九家第一高手,隻見他目光斜睨:“你的招子亮的太利索點,一眼能瞧出我的身份。不過少年人手裏的本事,往往不如招子的亮了。也罷,瞧在我與釋赫塵的神交已久的情麵上,你不如跟著我。我可以醫好你身上的內傷,讓你與天界故人重逢,還可以為你找到傳說中的寶藏……韶華正少的年紀,天下第一人的傳人,總要有點少年成名的本錢。”尉遲暮藍搖頭大笑,笑聲含著戲謔與痛吟:“九天至尊若是與你這等藏頭露尾的人攀交,那真是……一窩蛇鼠了。”獨孤九舸微低下頜,聲音變得幹冷:“疏於管教的少年人,目光總是這樣俗淺,看來我真好好地替你的師尊打斷這幾塊硬邦邦的骨頭,不知深淺的小子。”他昂然起身,眼中寒氣噌噌凝彙,從羆腰帶間徐徐抽出一把寒氣凜凜、軟如絲綾的短劍,劍刃上照著他陰冷紫青的臉。尉遲暮藍心知無幸,他嘴角含著冷冷的狎笑,慢慢闔上了雙眼。不知為何,他眼前是一片空空的白,不是那些隨著黑暗的記憶纏繞生長的藤蘿,不是那些愛恨反側的人影,也不是自己絕望後自醉的落拓。在死亡前方,竟有一種急欲解脫的快意感。意料的劍入其身並沒有到來,他肌膚上也沒有觸覺到劍氣鼓動的寒栗,反而有一股中氣十足的怒喝從不遠處傳來。“豎子爾敢!”來人來的極快,動如脫鷹,不過四字的功夫已至耳畔。尉遲暮藍聽的清明,來的正是一隻脫鷹。雲中翎!尉遲暮藍慢慢打開了眼睫,空空的白中慢慢多了幾分世界的色彩。獨孤九舸麵色奇異,軟劍收回束腰,驚疑地盯著一側。虯蟠斜立的雲中翎一如往日,殷燦燦的陽光把他血汙長衫掩映成一片霞影,臉上一笑如春風,露出白堊堊的牙板。不知怎的,尉遲暮藍心中一定,竟覺得這一笑……極為嫣然。他中掌處灼如洪爐,全身經脈酥麻無力,心燼也早已死去,可是雲中翎來了,就有一種撥雲見日的明亮感。隻聽雲中翎雅然一笑道:“看來暮藍小兄弟和我一樣運氣頗佳,還未遭奸人所害。你我一別重逢,若有奸人不知好歹,前來生亂,不妨我出手一刀驅退他們。”獨孤九舸眼珠踟躕的轉動著,忽地一笑道:“行折圭邪風采皎然,可識得這把喱矽劍?大水衝了龍神廟,自家倒不識自家人了,雲中兄既已插手此事,那我獨孤九家也不好過問了,就此罷過。”雲中翎血透腰脊,但一雙眼睛亮可奪日,冷冷譏道:“你不過是我大哥豢養的爪牙奴狗,有何膽氣跟我稱兄道弟的?”

獨孤九舸嗬嗬一笑,掩飾了心裏的欲崩怒氣,不濃不淡道:“錚離崤大人想念雲中兄得緊,特意吩咐在下若是遇上雲中兄的俠蹤,必要告知一二,希望雲中兄不吝久別的兄弟情誼,能夠到北朔七天七夜城一述。”

大哥,尉遲暮藍尋味著這兩個字,突然心念石火一閃,想起十地九魔的魁首正是“莫問是非”錚離崤,也就是雲中翎的大哥了。

七天七夜城主錚離崤早年時快意恩仇,行俠萬裏,自稱行事“不問是非,隻求無愧”,由此而結識了雲中翎、席雍吟,鬼穀卉倦、久夜曇等八位義弟。因他們秉性狂肆桀驁,行風亦正亦邪,不羈拘於是非倫理,修為又極其高深莫測,十地中人又把他們稱為十地九魔。

後九天天之都無端屠戮七天七夜城城民,錚離崤妻傷子夭。他一怒之下,與八位義弟直闖九天,與九天高手大打出手,九天十地稱這一戰為九天十地之戰。

傳說他在這一戰中悍戾血猛,披靡所向,直闖九重天闕,鬧得九天十地板蕩不安,釋赫塵被迫出手,將他擊敗。而他敗後也生死不明,不知去向。

至於九天天之都一向遠隔世外,為何無端屠戮七天七夜城的城民,這一點連釋赫塵也語釋不詳。

初聞這段九天秘聞時,尉遲暮藍心中也曾歎息過一代天驕氣宇不凡,卻命薄如紙,而今看來這錚離崤心機深辣,獨孤久舸提及此處,也多半不懷好意。

雲中翎神完氣足的聲音一字字傳來:“蒙承大哥的情義,等辦完了這件事,雲中翎一定趕赴七天七夜城。你替大哥傳完了口訊,想必應該回去複命了吧。”

獨孤九舸低聲道:“在下雖然沒有雲中兄那樣修為超群,卻也不是跑腿走雜的小小卑奴可比,雲中兄如果有些跑腿打雜的小事,我還是可以盡些綿薄之力的。”

雲中翎目光如劍:“事關蕁道之墓、十地安寧,我絕不會所托非人。你不走,難道還要我用刀請你走嗎?”

孤獨九舸忽地高笑道:“沛月城中獨孤儀命卒於長勝侯之手,雲中兄一刀力斃長勝侯,替獨孤九家報了此仇,獨孤九家算是欠下雲中兄一分人情。”

雲中翎麵色不改道:“長勝侯跟我早有恩怨,我跟他邀戰隻是希望求仁得仁,跟獨孤九家沒有絲毫糾葛。”

獨孤九舸眼眶微微痙攣,聲音卻不減勇奮:“畢竟獨孤九家欠雲中兄這個人情是世人共睹的,雲中兄若是有任何差遣,獨孤九家一定不負所托。”

雲中翎搖頭低笑道:“我是山野刀客,素來見不得世家大族的,何況我也對你這位獨孤獨九家的第一高手實在生僻的很,絕不敢奢望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

他的聲音很低,充滿著不屑與輕蔑的氣味,涵養功夫深如獨孤九舸也不由得麵色一變。

獨孤九舸遲疑了片刻,自知自己留在這裏絕不會討的好去,猛地狠下心,信步離去。

雲中翎如嶽的目光跟著獨孤九舸的身影消失在天際,忽地無聲坍塌下去,凝止的血漿如柱淌流,浸濕了幹透的血衣,臉上、十指、衣衫上……紫徹徹的光如同抹上一層厚厚的紫粉,他雙手撫胸,隻覺得眼前一陣暈黑。

“好了,他走了。”他看著驚徨變色的尉遲暮藍,看著他萎弱的身子一點點挪動過來,嘴唇翕合,極想安慰下這位小兄弟,然而最終說出來的不過是這幾個字。

這幾個字,聲音不大,帶著一點溫和的喜慰,卻像刮起了浩烈的風暴,尉遲暮藍兀兀地看著雲中翎的眼瞳,內心裏已經洞徹了那個患難之交的深意……那是一種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欣慰,身虛而立碣的不屈,忘年而至篤的信任。而他,又怎麼會辜負雲中翎五個字中蘊含著的萬千剛柔。當是,尉遲暮藍虛脫的身子停滯下來,麵色平和,以托的極長極繁雜的語氣說道:“是啊,他走了。”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西荒沙壑萬裏,凶煞荒袤,前途是履險茫茫的旅程,可是這一笑……那是千山寒水外的心自君知,那是垂柳拂冰的無怨無悔,就算覆地翻天、日月永冥,又如何能阻擋兩顆心的摯交、相印呢?這一笑也是短促的,在尖銳的怪聲怪氣的冷笑聲中結束。“如果我沒有走呢?是不是打擾你們兩位知心論交了。”去而複返的獨孤九舸冷冷兀立在灌木的枝梢上,軟劍一彎玉泉,刺破了尉遲暮藍的如意算盤。尉遲暮藍心中驚震,麵上卻不露絲毫顏色,跽坐於地,蔑笑道:“世家大族便是你們這些出爾反爾的小人嗎?這些天我涉經之處無不血光森羅,白骨支離,興許死去的豪傑比我看到的還要多出百倍。蕁道之墓不過是莫須有的唬人伎倆,為它殺的你死我活,當真是你們這些豪強家主的膺榮啊!”獨孤九舸大笑道:“你當蕁道之墓是假的嗎?不妨我告訴你,西荒菰徭沙盆陷蜃古城廂月井底,那可是大有文章。你們兩位,還請一位隨我犯險一走了。”他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對身陷甕網的兩個人不亞於晴空怒雷、軒然大波。蕁道之墓來的如此輕易,讓整件事情都撲朔迷離起來,兩人心思百轉,倒忘了獨孤九舸淡言輕語中的殺意。尉遲暮藍眉睫一軒,冷聲道:“這消息我們尚不清楚,你是怎麼得來的?”獨孤九舸嘿嘿笑道:“如何得知,小兄弟還是不需要知道的好。陷蜃古樓深埋沙海,隨沙溯流,我也是費了莫大之力才確定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小兄弟如果助我一臂之力,我將有十成把握取出蕁道之墓的寶藏,那時獨孤九家一定會對小兄弟感激涕零的。”他斜眼瞅了雲中翎一眼,瞳仁內的那個人低眉斂目,不由嘿然笑道:“罷,罷,罷,不如我殺了雲中翎雲中兄,斷了你的癡念。”“原本我掛念一件事,這件事讓我寢食難安。不過現在事情明了……我的刀在鳴嘯,殺一條背信棄義的惡犬不是什麼難事。”雲中翎忽地抬頭,滾動著寬慰、痛恨、悵惘……雜糅出種種光彩。獨孤九舸眼神一時遼遠莫測,冷笑道:“僵屍之蟲,猶言春風。不錯,崢離崤確實全不知情,完全被我們獨孤九家蒙在鼓裏。你冤魂不散,就去七天七夜城去找你大哥吧。百年兄弟,你當真看清這位鐵血兄弟的真實麵目麼……”雲中翎疾言厲喝道:“惡芻毒犬,殺你真是辱垢了行折圭邪。大哥義薄雲天,豈容你言語讒傷?

獨孤九舸冷笑不語,方久才懶懶道:“你劇毒攻心,又與黑白滅天道人連番血戰,兩敗俱傷,經脈俱斷,如何能殺得了我。”

雲中翎淡淡道:“黑白滅天道人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詭謀原來也有人隔岸觀火,可惜的是來的不過是一隻奴言婢膝的喪門犬。殺你我自詡隻要一刀,你要是不信……在你之前有很多人不相信我的刀,所以他們都死了。”

獨孤九舸濃眉蹙起,心中恚怒之極。他名列獨孤九家第一高手,論資輩論聲名在十地都稱的上佼佼者,而雲中語氣平淡乏味,更是把他當作死人般看待,以他的顯赫聲名何曾受到這等奚落,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殺氣漸盛道:“黑白滅天道人既然沒能鏟除你,那就由我獨孤九舸代勞了。”

言訖,劍風鼓蓬,真氣回蕩,獨孤九舸長嘯聲中,軟劍舞起一道銀帆,隻聽琵琶珠瀉,冰泉冷澀,千千萬萬雁翎咻咻鳴響,晦朔交接風雨無休無止。

尉遲暮藍低睫看去,一時眼內隻見灌木橫空,沙礫蓋地,橫錯交織的荊棘灌叢連根扒起,地麵生生被移平三尺,獨孤九舸隨劍漂流,身化萬千,也不知何處是真,何處是假。

劍風裂肌,琵琶雨鳴,尉遲暮藍大驚,獨孤九舸這一劍勢若電掣卷沙,卻又如蜃影般飄忽緲緲,劍聲更是有如無數優伶彈撥琵琶,亂人耳目,淆其心智。以雲中翎重傷之軀,絕不適宜久戰,唯有仰仗耳目行險一擊,而獨孤九舸想必早料到這一點,一沾即走,劍氣匿而不泄,守中暗藏出匣毒劍,這一戰又如何能勝?

刀光清洌,也不知那把鋼刀怎麼到了雲中翎的右手,更不知他用了什麼密法,血漫驟止,竟然兀立起身,闊步一笑,重重七彩刀波如胡旋舞般揚灑出去,驟輕驟重,卻又霸氣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