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頓漸第八(1 / 3)

【原文】

時祖師居曹溪寶林,神秀大師在荊南玉泉寺,於時兩宗盛化,人皆稱“南能北秀”,故有南北二宗、頓漸之分,而學者莫知宗趣。

師謂眾曰:“法本一宗,人有南北;法即一種,見有遲疾。何名頓漸?法無頓漸,人有利鈍,故名頓漸。”然秀之徒眾,往往譏南宗:“祖師不識一字,有何所長?”秀曰:“他得無師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且吾師五祖親傳衣法,豈徒然哉?吾恨不能遠去親近,虛受國恩。汝等諸人,毋滯於此,可往曹溪參決。”

一日,命門人誌誠曰:“汝聰明多智,可為吾到曹溪聽法。若有所聞,盡心記取,還為吾說。”誌誠稟命至曹溪,隨眾參請,不言來處。時祖師告眾曰:“今有盜法之人,潛在此會。”誌誠即出禮拜,具陳其事。師曰:“汝從玉泉來,應是細作。”對曰:“不是。”師曰:“何得不是?”對曰:“未說即是,說了不是。”師曰:“汝師若為示眾?”對曰:“常指誨大眾,住心觀靜,長坐不臥。”師曰:“住心觀靜,是病非禪;長坐拘身,於理何益?”聽吾偈曰:

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

一具臭骨頭,何為立功課?

誌誠再拜曰:“弟子在秀大師處,學道九年,不得契悟。今聞和尚一說,便契本心。弟子生死事大,和尚大慈,更為教示。”師雲:“吾聞汝師教示學人戒、定、慧法,未審汝師說戒、定、慧行相如何,與吾說看。”誠曰:“秀大師說:‘諸惡莫作名為戒,諸善奉行名為慧,自淨其意名為定。’彼說如此,未審和尚以何法誨人?”師曰:“吾若言有法與人,即為誑汝。但且隨方解縛,假名三昧。如汝師所說戒、定、慧,實不可思議;吾所見戒、定、慧,又別。”誌誠曰:“戒、定、慧隻合一種,如何更別?”師曰:“汝師戒、定、慧接大乘人,吾戒、定、慧接最上乘人。悟解不同,見有遲疾。汝聽吾說,與彼同否?吾所說法,不離自性;離體說法,名為相說,自性常迷。須知一切萬法,皆從自性起用,是真戒、定、慧法。”聽吾偈曰:

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

不增不減自金剛,身去身來本三昧。

誠聞偈悔謝,乃呈一偈曰:

五蘊幻身,幻何究竟?

回趣真如,法還不淨。

師然之,複語誠曰:“汝師戒、定、慧,勸小根智人;吾戒、定、慧,勸大根智人。若悟自性,亦不立菩提涅槃,亦不立解脫知見,無一法可得,方能建立萬法。若解此意,亦名佛身,亦名菩提涅槃,亦名解脫知見。見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來自由,無滯無礙,應用隨作,應語隨答,普見化身,不離自性,即得自在神通,遊戲三昧,是名見性。”

誌誠再啟師曰:“如何是不立義?”師曰:“自性無非、無癡、無亂,念念般若觀照,常離法相,自由自在,縱橫盡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頓悟頓修,亦無漸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諸法寂滅,有何次第?”誌誠禮拜,願為執侍,朝夕不懈。誠吉州太和人也。

【校注】

“漸”下,真樸本、金陵本有“品”。

案《箋注》:“頓者,使人頓時解悟;漸者,使人依次修行。南宗之頓、北宗之漸,約人分見,則論其二;依法入理,則歸於一,皆是善巧方便之所致。”《解義》:“佛法本無頓漸,因眾生根器利鈍不同,所以立頓漸之假名。智者言下了悟,愚者漸次修習,到達見自本性,則利鈍如一,原無分別。故佛說理則頓悟,事以漸除。所謂頓者,係頓然悟入第一妙諦,仍須以次掃除一切法相,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若謂一悟即證妙果,是名魔說。所謂漸者,言下不能悟入,先將妄念煩惱除卻,一心思惟聖道,忽然照見本來,即與智人無別,從此精進,直至成就菩提。所謂殊途同歸,實無頓漸之分也。”《講記》:“佛法初無頓漸分別,如大乘說一切皆為一佛乘故,還談什麼頓漸?說頓說漸,全約眾生根機而論,因眾生根機有利鈍之別。利根眾生宿植深厚,現在因緣成熟,不論聽到一言,或是聽到半句,立刻明心見性;鈍根眾生未曾種諸善根,現在因緣不足,不論聽到怎樣大法,不特是一般善知識說,就是佛陀親口所說,亦不能立即有所體悟,須要經過相當時間修持,還要修持相當如法,如是漸次悟入名為漸悟。古德有說:但依一念不生即名為佛,不按位次漸漸修去名頓,不能做到一念不生,須依位漸漸修成名漸。如菩薩行者,直往菩薩,不設三乘教,名為頓悟頓證。回向菩薩,大由小起,設有三乘教法差別,名為漸悟漸證。禪宗向有南頓北漸之說:南頓是六祖所傳的禪法,北漸是神秀所傳的禪法。禪宗雖作是分,而實從佛聖教而來,如無聖教所依,禪無頓漸之別。過去佛法行者都是漸修,到六祖惠能及其弟子神會提倡頓悟,隻從智慧求其大徹大悟,立刻見性成佛,非常直截了當,有人認為這是佛教思想的革命,不特引導很多人來信佛,並使惠能所弘傳的南方頓教,成為禪宗的正統。頓悟思想對漸修言,雖是一大革命,但怎樣使人頓悟,六祖並未提出適當方法教人。到唐武宗會昌元年,宗密禪師,對頓悟分成‘頓悟頓修’、‘頓悟漸修’、‘漸修頓悟’、‘漸修漸悟’四種方法,使人對頓漸之說,才有清楚的眉目。”

“溪”,原作“谿”,據諸本改。

荊南:指荊南府,即今湖北省宜昌市、荊州市江陵縣一帶。《箋注》:“《一統誌》六十二曰:‘宋淳熙初,改曰荊南府。’”

玉泉寺:指今湖北省宜昌市當陽縣玉泉山南麓之玉泉寺。

案北宋讚寧《宋高僧傳》卷八《唐荊州當陽山度門寺神秀傳》:“忍於上元中卒,秀乃往江陵當陽山居焉。”北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四《北宗神秀禪師》:“忍既示滅,秀遂住江陵當陽山。”

案《行由》第一:“惠能曰:‘惠能不識字,請上人為讀。’”

無師之智:指無師自通之智慧。《箋注》:“無師智,無師獨悟之佛智也。”案《行由》第一:“惠能得錢,卻出門外,見一客誦經。惠能一聞經語,心即開悟。”

“衣”,金陵本作“依”。形誤。

國恩:指皇家恩寵。案北宋讚寧《宋高僧傳》卷八《唐荊州當陽山度門寺神秀傳》:“則天太後聞之召赴都,肩輿上殿,親加跪禮,內道場豐其供施,時時問道,敕於昔住山置度門寺,以旌其德。時王公已下、京邑士庶兢至禮謁,望塵拜伏,日有萬計。洎中宗孝和帝即位,尤加寵重。中書令張說,嚐問法執弟子禮。”

案《解義》:“卒見秀師受五祖薰陶,虛懷若穀,一心求道,畢竟高處儕輩,後卒證果,以視不知真諦徒作門戶之爭者,相去奚啻霄壤。”《講記》:“看來神秀對於惠能,沒有任何意見。知諸徒眾對惠能不敬,除誠心誠意的推重祖師,且誡徒眾壞法惱人,其過失是很重大的,決不推波助瀾的隨徒眾妄論,可知神秀沒有門戶之見。”

案《解義》:“即此數語,足見秀師是時尚未悟入,隻是一味苦修。何以故?頓教之所以為頓教者,聞師開示,若悟則言下便悟;不悟,則對麵千裏,豈有令徒前往聞法還以奉告,寧非隔靴搔癢!卒之誌誠聞教,頓然悟入,願為執侍,而秀仍依然故我,此其明證也。”

細作:指奸細。

“靜”,真樸本、金陵本作“淨”。

案《箋注》:“本自不動,何靜之有?本自不蔽,何觀之有?是病非禪。當時秀大師門下,皆偏於住心觀靜之病,故六祖以藥除其病,非除其法也。今人本無此病,若誤服其藥,或以藥能除病故,執而不捨,由是因藥而反成病矣。”

“一具”,真樸本、金陵本作“元是”。

“課”,真樸本、金陵本作“過”。

又“課”下,大穀本有雙行夾注:“‘一具’,或作‘元是’。”

案《箋注》:“此言人當明心見性,一悟即至佛地,何必在臭皮囊上強立功課,而使之常坐不臥乎。”《解義》:“蓋秀師所教全在色身上用功,不知色身如舍宅,不過數十百根臭骨頭結構成形,有何功課可立?而乃強令長坐,不亦迷乎?總之能見自本性,坐也可,臥也可。不見本性,坐也是妄,臥也是妄。修道者不可不知,後誌奉其教,及誤解般舟行,數十日不坐臥者,可幡然悟矣。”《講記》:“修禪本是為求解脫,像這樣的有住著心,其心怎得自在?像這樣的長坐不臥,其身怎得自在?身心皆不自在,怎能求得解脫?無怪修禪者是很多的,但得解脫者都是極少,原因就是修禪不如法。”

契悟:指契入領悟。《箋注》:“契悟,與本心契合而開悟也。”

案《解義》:“試思學道九年,毫無進益,則漸教之難以悟入,亦已明甚。而誌誠心知其非,然在未聞頓教之前,亦隻如盲人摸象,各是其是。殆一聞開示,即悟前非,性根之利可想。”

行相:指行事之相狀。案《解義》:“師不即開示,乃先問秀師所教行相如何,然後再對症投藥,解其縛束。縛束既解,自能悟入。此頓教法門所由最尊最上最妙,為我佛獨一無二之心印,付諸教外別傳,得之者固無一不成佛作祖也。”

案東晉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卷一《序品》:“迦葉問言:‘何等偈中出生三十七品及諸法?’時尊者阿難便說此偈:‘諸惡莫作,諸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所以然者?諸惡莫作,是諸法本,便出生一切善法。以生善法,心意清淨。是故。迦葉。諸佛世尊身、口、意行,常修清淨。’迦葉問曰:‘雲何?阿難。《增壹阿含》獨出生三十七品及諸法,餘四《阿含》亦複出生乎?’阿難報言:‘且置。迦葉。四《阿含》義,一偈之中,盡具足諸佛之教,及辟支佛、聲聞之教。所以然者,諸惡莫作,戒具之禁,清白之行;諸善奉行,心意清淨;自淨其意,除邪顛倒;是諸佛教,去愚惑想。’”《解義》:“在未見性之人,聞此教法無不奉為桂臯。所謂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三歲小兒能知得,八十老翁行不得。雖舌底翻蓮,無能難之者。然以之勸世,捨惡修善則可,若求入道,則如鳥獸臨渴,誤陽焰為水,由所見不真耳。”

隨方解縛:方,指方便;縛,指煩惱。《箋注》:“隨方解縛,隨方便而解被縛人之縛也。故禪宗無定說法,要在當機解縛。”

案《講座》:“不要認為隻有六祖才代表禪宗,神秀也是禪宗的大師,也是五祖的弟子,他的見解雖然還不能與六祖相比,但在當時已經是極其高明的了。大家知道,‘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是佛的一首偈語,可以說是對全部佛教的教、理、行、果的精要概括。神秀把這個偈子用來作為對戒定慧的理解,的確也恰到好處。神秀這幾句,可以說是對‘如來禪’的最佳表述。神秀北宗之禪,就是‘如來禪’。如法修行,次第而進,所以又稱為‘漸門’。‘如來禪’可以說是佛教內正統的修持方法,穩妥可靠,與教下也沒有多大的分歧,一般學佛的人都走的這個路子,也可以取得成就。但六祖大師這裏卻是‘祖師禪’,其特點是直徹本源,因果一如,建立在萬法皆空的基礎上。”

相說:指著相之說。

案《箋注》:“萬法唯心,離自性外,無戒、定、慧,故雲起用。”

案《講記》:“以自性戒說,如虛空一樣,根本不可分別何者為持、何者為犯;以自性定說,不見心相名為正定,那可避免喧雜而守寧靜;以自性慧說,不求諸法性相因緣是為正慧,那可外詢文字,強生知見,以為心外有法。”

案《箋注》:“自性本無增減,故成佛亦無增,居凡亦無減。其體精堅明淨、百煉不消,故以金剛為喻。”

案《箋注》:“一切行、住、坐、臥,來去自由,無不本於三昧。三昧者,禪定也。”

“曰”,金陵本無。

案《箋注》:“真如中清淨圓明,本無一法可得。若回趣真如自性,則自性中本來無非、無癡、無亂,斯即自性之戒、定、慧。若離自性而別求戒、定、慧法,則此法為不淨矣。”《解義》:“針對以前秀師所教,全在色身上用功,幻中求幻,老死無成。今知悔悟,不但幻身無常,即回趣真如亦是著相,著一絲頭,法即不淨也。”

案《般若》第二:“此法門是最上乘,為大智人說,為上根人說。小根小智人聞,心生不信。”

“亦名佛身”,真樸本、金陵本無。

案《講記》:“成佛就是證得法爾本具之身,並不是另有佛身可得。”

案《箋注》:“立,建立法門之事也。此言見性之人,立菩提涅槃亦可,不立亦可;立解脫知見亦可,不立亦可;立一切萬法亦可,不立亦可也。去來自由,去來兼生死而言。”

案《箋注》:“當用即作,當語即答。雖所作所答,隨處不同,因人而異,即是普見一切化身。而所作所答者,皆不離自性。”

神通:指由禪定生起之超人力量。

遊戲三昧:指佛、菩薩專以度化眾生而自為娛樂。

案《講座》:“頓悟的依據是菩提與煩惱本為一體,差別隻是相上的。從體上來講,煩惱也是它,菩提也是它,排除了煩惱,等於就排除了菩提,所以說‘煩惱即菩提’。你如果堅信這點,敢於這樣下手,你學禪宗就可以見功效,得受用。一些這樣用功,並有些經驗和效益的人都有這種感受:原來那種種雜念全是自己,自己對自己還有貪求嗎?需要去排除嗎?久而久之,煩惱也好,雜念也好就淡了下去,不那麼起作用了,如能再進一步,見了本性,那煩惱就斷了。斷的那一刹那是頓,悟的那一刹那是頓,這就是禪宗的方便。禪宗的方便就是直截了當,不必去繞圈子。”

案《箋注》:“般若性空,故本無一法可建立,更不涉漸次階級而一超直入也。”

案北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五《吉州誌誠禪師》:“祖然之,尋回玉泉。”

吉州太和:指今江西省吉安市泰和縣。

【釋義】

當時,六祖惠能居止在韶關曹溪寶林寺,神秀大師則在湖北荊州之南的玉泉寺,此時兩派禪宗同時盛行教化,世人都稱“南能北秀”,因此就形成了禪宗的南宗和北宗,禪法也就有了頓教與漸教的區分,但學禪的人都不知道這兩派禪法的宗趣所在。

惠能對大眾說道:“佛法本來隻有一宗,而人們卻有南北之分;佛法當下隻有一種,而見解卻有慢快之別。什麼叫作頓漸之教?佛法本來無有頓漸之分,而人的根性卻有利鈍之別,所以才稱作頓漸之教。”然而神秀的弟子們,往往譏諷南宗道:“你們祖師惠能是個一字不識之人,哪還能有什麼所長本領呢?”神秀說道:“惠能他獲得無師自通的智慧,深刻領悟上乘佛法,我確不如他。況且我的師父五祖弘忍親自傳付他衣法,難道是徒然之舉嗎?我隻悔恨自己不能從遙遠的北方前去南方親近他,虛忝蒙受國家賜予的恩寵。你們這些人,不要滯留於我處,可以前往曹溪惠能處參扣決疑。”

一天,神秀命門人誌誠道:“你人聰明又多智慧,可以為我到曹溪惠能那裏去聽學禪法。如果你有所聞法,一定要盡心記取,回來之後再給我講說。”誌誠秉承師命前往曹溪惠能處,隨大眾參禮請益,但未言明自己的來處。當時惠能就告訴大眾道:“今天有一位盜取禪法之人,潛伏在現在的法會之中。”誌誠隨即出來禮拜,並將自己前來的原委從頭到尾陳述了一遍。惠能說道:“你既然是從玉泉寺來的,應該就是奸細。”誌誠說道:“我不是奸細。”惠能問道:“為何你不是奸細?”誌誠答道:“如果我未說明原委,那就是奸細;但現在已然說明原委,所以我不是奸細。”惠能問道:“你師父神秀平時都是如何開示大眾的?”誌誠答道:“神秀經常指示教誨大眾,要止住心念以觀其靜,長久打坐而不將身躺倒。”惠能說道:“止住心念以觀其靜,這隻是病患而非真正的禪法;長久打坐拘泥身體,對體悟佛理又有什麼益處呢?”聽我所說偈頌道: